导读:中国文化的先哲是很重视吃的。孔子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老子则说“圣人为腹不为目”:这就是说,圣人只是为了吃饱肚子,而不去关注五彩缤纷的世界。老子这种将“吃饱饭”看成是人生目的的思想,影响了整个中国的话语系统。在中国,干工作与挣饭吃经常可以划等号,如说“靠打猎吃饭”、“靠种田吃饭”,甚至文人也会说“靠卖文吃饭”。工作好与吃饱饭一致,换工作叫做跳槽,工作干不成了说是丢了饭碗。工头吓唬工人最妙的言辞,就是“不好好干,我砸了你的饭碗”!
进食之点为口,所以在汉语中,口比其他器官都重要,甚至可以成为人的代名词。说“你家有多少口”,无人误解,而说“你家有多少眼”,则会令人发笑。当然,人有双眼,不如一张口好统计,但鼻子却是一个,又有谁说“你家有多少鼻子”的?此外,如人口、养家糊口等等,都是以口代人,并不专指嘴巴。“头”有时候不服气,想与“口”抗衡,如说人头、人头税,亦可代替整个“人”。但总的来看,在与“口”的较量中,“头”还是失败了。中国人宁愿将“头”赠给猪、牛,也要留住“口”。说你家有几头猪、几头牛可以,但说你家有几头人,你肯定以为对方在骂你。中国有句天人合一的妙语:“天上一颗星,地上一口丁。”
将吃上升为文化,就是说中国的吃不单指入食充饥。而具有普泛的文化指称。说这人受欢迎,就说吃香;不受欢迎,就说不吃香或吃不开。说这人受得了,就说吃得消;受不了而想拒绝,就说不吃这一套。总之,在中国似乎什么都可以“吃”,信宗教可以说成吃教,打官司可以说成吃官司……不一而足。“食色、性也”,但是,中国人对性也经常做食的处理。说某某女士“有味”,也就是“好吃”。一个没有出息的丑男人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子,说成是“好一块肥肉,落到狗嘴里”。漂亮女子的妩媚动人,叫做“秀色可餐”。
中国的伦理关系中,吃也大行其道。中国人有一个父母、姊妹、朋友推展开去的关系网,网内的人俗称熟人,网外的人叫作生人。生人自然是不会让你吃的,但在熟人面前就可以开口。吃着吃着吃出味道来,就可以议论熟人的人品了。“品”字由三个“口”组成,表示经常吃才会品出味道来。一般来说;吃别人多而不让别人吃,谓之人品坏;吃别人少而让别人吃得多,谓之人品好;平等互吃者则为不好不坏的常人。所以,在中国要想做个好人,就要少向别人开口,而一旦别人开口,就要无私奉献。不过,老子有一句深奥的哲理名言,叫做“反者道之动”。一味吃别人而不让别人吃,会被看成品德败坏而受到社会的唾弃;反之,人若拥有了人品好的名声,社会就会主动让他多吃几口,获利亦不薄。于是,中国的聪明人就学会了一种吃的技巧“将欲得之,必固予之。”你先让别人吃几口,给他点甜头,然后才有可能多吃他几口。“吃文化”在人际关系上的表现还潜藏着一种平均意识,就是谁肥吃谁,所以历次农民造反都有“吃大户”的均贫富行动。
中国的美学与吃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审美属高级的精神活动,西方人一般都认为审美感官为高级感官,为眼睛(绘画、小说、建筑、书法等)和耳朵(音乐、歌曲等)所独占。但在崇尚吃的中国,却有着与众不同的“味觉美学”。美之为词,本来就来自“羊大”,意即好吃。因此,中国对于文人高雅的精神产品,照吃不误。若是理解了作品,叫做吃透了,不太理解叫做还没吃透;若是太高雅而一般人看不懂的作品,就说太难啃、啃不动。说一个人求知欲强,就说他如饥似渴地啃书本。直至今日,人们仍将文化与餐饮相联系,谓之“文化快餐”。而古代的作品节奏缓慢,更需要细嚼慢咽。于是,对作品的吃就被品所取代。中国文论注重作品的“诗味”、“韵味”、“滋味”,就是欣赏者在不断地细嚼作品之后品出来的。所谓好作品,就是要耐嚼,能够使人“回味无穷”。所谓《诗品》,就是对不同诗人的作品品味之后,定下一品、二品、上品、下品……的等级,以示味道的好坏。
餐饮与文化的联系,中餐与西餐的差异,已有不少人在研究了。说中餐是和合的,西餐是分裂的;中餐符合辩证法,西餐则是片面孤立的。言外之意,中餐足以代表中国文化。毫无疑问,吃在中国文化的结构中有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在中国,“天”是至高无上的概念,但中国还有一句俗语,叫做“民以食为天”。如果食可以为天,那么饭店也可以看成是准教堂。事实上,中国的饭店确有教堂的部份职能:给孤独的人以情感上的慰藉,协调人与人的关系。与哥们儿在饭店里吃一顿,还有什么孤独可言?与别人有了隔阂,只要在馆子里喝一壶,矛盾就会化解。而且中国的饭店还具有西方的教堂所没有的职能,就是能将办不成的事办成。几个人那么一坐,茅台酒那么一灌,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林语堂有一个传遍世界的“大幽默”,说世界大同的理想,就是住在英国的乡间,屋里有美国的水电设备,有日本的太太,法国的情妇,还要有一个中国的厨子。这个玩笑也许开得太荒诞,但也表明在两脚踏中西文化的林语堂心目中,烹饪艺术在中国特有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