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4月5日晚,濑户内海,集结起了一只舰队。
组成这支舰队的军舰很不协调,最大和最小的相比,无论是体积还是吨位,都相差几十倍。倘若从空中俯视,拱卫在一般巨舰四周的几艘小舰,小得都可以使人忽略。为了防空考虑,舰队中的每一艘船,都实施了灯火管制,外表看来是漆黑一片。但如果进到船舱内部,每条舰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舰上餐厅内,餐桌杂乱不堪、杯盘狼籍,畅饮清酒的官兵,拼命地狂喧暴嚣。自从穿上帝国海军的军装之后,有些士兵,还没有这样放纵过。没有任何长官约束他们;而且声音再大,也用不着担心,会有敌人听见这些声音。在这期间,有些人从军装的衣袋里,掏出了亲人的照片。这个时候,原先弥漫在餐厅内、狂暴的喧嚣,又变成了一片嚎啕大哭。
舰队中央,巨舰内部的一个密闭船舱内,也举办了一个小规模的宴会。就座的,除了各舰舰长和第二舰队司令伊藤整一中将之外,还有从东京乘水上飞机赶来、时任联合舰队司令官,丰田副武大将。和大舱里的气氛截然不同,这里显得凝重、拘谨,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举杯。桌上摆着的,是一份命令,由丰田亲笔签署的命令。众人已看过,此时已无须再看;因为,他们已按照命令的精神,进行了集结和准备。
"帝国命运在此一战,卑职命令以伊藤第二舰队为主,组织一只海面特攻部队,以壮烈无比之英勇突入冲绳作战,以此一举振我帝国海军声威,荣光后世,为皇国奠定永恒的基础!"
此时的第二舰队和联合舰队,几乎就是同义词了。在经过雷伊泰湾一役后,昔日辉煌的联合舰队,其主力已折损大半。残余的水面舰艇退至汶莱,整编为第二舰队,并由伊藤整一中将,接替了在雷伊泰湾海战中出现"重大指挥失误",而被撤换的栗田健男中将,出任舰队司令一职。1944年11月24日,第二舰队回到了日本本土的吴港。1945年3月17日,判断美军对冲绳的登陆迫在眉睫,所以,第二舰队前出至濑户内海西部的德山锚地,并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4月5日,联合舰队决定以第二舰队的所有船舰,对冲绳进行反击,其中包含了:
大和级战列舰─"大和"
阿贺野级轻巡洋舰─"矢矧"
秋月级驱逐舰─"冬月"、"凉月"
矶风级驱逐舰─"矶风"、"滨风"
阳炎级驱逐舰─"雪风"
夕云级驱逐舰─"朝霞"
朝潮级驱逐舰─"霞"
初春级驱逐舰─"初霜"
当时的反击规划,是由这十艘军舰,组成海上特攻队,配合"菊水一号"航空特攻作战,于4月8日拂晓,突入冲绳以西海域,歼灭美军登陆编队。命令中所说的"特攻",在座的每个舰长,都能明白其中含意:每天都有近百架神风机去冲绳"特攻",却没有一架返回。由于美军攻占了菲律宾,日本到南洋的资源补给线,已被彻底斩断。而到了晚上,日本列岛除了美机空袭燃起的大火外,到处都是黑暗一片;身处于黑暗中的日本平民,只能祈祷明日清晨的阳光。
如果,还能再见到的话。
"你们到达冲绳海域后,即对美军登陆船队展开猛烈攻击,而待弹药耗尽后,便上岸加入陆上抵抗部队!"丰田把作战计划的安排,再次述说了一遍,众人默然领命。
有人嫌闷,把舱门开了条缝,大舱里的声音,便顺着门缝钻了进来。
不知是谁嘶哑的嗓子,先唱起了《樱花谣》,而后转而变成了众人的合唱。然而,本来很美、很柔的歌曲,此时却充斥着哀伤,凄惨无比。
"阁下从东京来,上野公园的樱花开了吗?啊!我真想去赏樱啊。"伊藤忍不住向丰田问道。
东京已快成一片废墟,哪有人去赏樱呢?况且才4月初,还不是最佳赏樱时节,但丰田不忍在这时候扫伊藤等人的兴,连忙答道:"啊,开了!开了!可真妩媚多姿,绚丽溢彩呀!等你们归来,可携夫人去看,一定还能看到!来,预祝诸君胜利归来,干杯!"众人没有回答,只是在眼角,打转着泪水。
当然,联合舰队司令部,并不是单纯希望,让这只舰队赴死。如果在航程中被发现了,美军军机必定会设法歼灭掉"大和"这个高价值目标;如此一来,便能缓和对神风特攻队的打击。而如果真能抵达冲绳,"大和"也将主动搁浅,作为真正的「不沉炮台」,以狂暴的火力轰击敌人。舰上的火炮弹药一旦用尽,舰上人员便将下舰,支援路上作战,并为此准备了各种轻兵器。而在冲绳、日本陆军第三十二军,将会应对第二舰队的出击,于在4月7日发动路上攻势。
只是,大家都知道,上述的假设微乎其微。因此,作为"菊水一号"特攻里,出击的最后舰队,作战意义就是做为"一亿总特攻"的先驱。
"国破山河在,绝不能『国破军舰在』!"───栗田健男语。
4月6日下午,"大和"全舰官兵在甲板上集合,听舰长宣读,有关于联合舰队司令所发出的出击命令。随后,从甲板上,传来了悲壮的国歌、军歌。"万岁!万岁!万岁!"然后,他们拔锚启航,驶向了国家为他们选定好的、万劫不复的海上坟场。黄昏的海面,由于夕阳的照耀,而显得光辉灿烂。不过,却又短暂无比,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由于下关海峡,已经被美军军机所布设的水雷封锁,日军特攻舰队,只得经由丰后水道,沿九州岛南下。4月7日06:00,舰队通过大隅海峡,经九州岛最南端的佐多岬后,以280度航向向西航行,打算避开美军的搜索,之后再转向冲绳。然而,伊藤还是没有如愿。
早在日军舰队经过丰后水道时,就已经被在丰后水道的美军潜艇"鲅鱼"和"锯齿鱼"发现了。这两艘潜艇的任务,是监视丰后水道的日舰活动,因此,都没有对通过的日军舰队,进行鱼雷攻击。只是迅速地将敌情,向美军第五舰队司令,斯普鲁恩斯上将报告。冲绳战役打响后,斯普鲁恩斯除了考虑神风特攻队的攻击、支援登陆作战外,心中,还惦挂着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大和"的袭击。按理说,击沉日本的军舰已无数,区区一艘军舰的存在,用不着他这种高层次的人士如此挂心。
其实不然,"大和"不比一般的日本军舰,它太强大了。
在旗舰"新墨西哥"上收到电报之后,他随即命令冲绳海面的各型军舰,展开紧急部署。分散的舰群集中了起来,运送弹药、油料的支援舰穿梭其间,进行快速补给。然后,他命令第54特混编队的六艘战列舰、七艘巡洋舰和二十一艘驱逐舰,从冲绳海域迅速北进,尽可能地引诱日军舰队向南,使其得不到岸基航空兵的支援,也不能迅速撤回本土,然后再对日本舰队,实施最后的一击。然而,他属下的航空母舰编队第五十八特混编队、司令米歇尔中将却坚决反对,说这个功劳他是抢定了。去年10月的雷伊泰湾海战中,"大和"的姐妹舰"武藏"被击沉,但功劳归谁却难以分清。舰载机部队和潜艇都声称,自己的攻击是决定性的,彼此争得面红耳赤,却也没论出个高低。而这次,"大和"的出现,给了米歇尔再次试刀的机会,让他有机会证明,对于水面舰队而言,舰载机是最无情的杀手。不管是谁,都一样。
4月7日08:15,航母"埃塞克斯"派出的索敌飞机,F6F"地狱猫",在甄列岛西南方向,发现了正以12节航速、300度航向行进的日军舰队。而米歇尔的第58特混舰队,位于冲绳岛西北海域,"大和"转了个弯,恰恰往他的怀里而来。从庆良间列岛起飞、正在进行空中巡逻的两架水上飞机,在闻讯之后,立即赶到目标所在海域,协助进行跟踪、监视。08:32,又有更多F6F战斗机抵达,对日军舰队进行监视。美军飞机,始终在日方127毫米高射炮的射程外盘旋,并克服了天气不佳的困境,始终与日舰保持着接触;同时,他们也不断向米歇尔报告日舰的位置、航向和航速。之后,察觉到自身正被监视的"大和",便用自身的460毫米主炮,朝着敌人机群发射了三式对空弹,使其知难而退。然而,舰队的位置,已经被敌人得知。接下来,便会是铺天盖地而来、死神所赠送的礼物。
地狱大门,永远为妳敞开。
10:00,美军第一波攻击队起飞,其中包含了"地狱猫"战斗机一百三十二架,SB2C"地狱俯冲者"俯冲轰炸机五十架,TBF"复仇者"鱼雷机九十八架,共计两百八十架,向日军舰队的所在海域,浩浩荡荡地飞去。在出击的飞机中,每架俯冲轰炸机挂载了两枚450公斤半穿甲弹,鱼雷机则是挂载了MK13鱼雷一条,甚至还有部分战斗机,也携带了一枚225公斤炸弹,准备用来攻击敌舰。随后,米歇尔便给斯普鲁恩斯,发去了一份电报:"我已经下令机群起飞了。你攻还是我攻请速决断!"水上的军舰再快,也不可能赶上飞机,斯普鲁恩斯无可奈何,只好在他来电的空白处批道:"你攻!但必须干得彻底!"
午后的12:30,美机飞临至日军舰队上空。舰队排成了菱形阵形,"大和"居中,"矢矧"和驱逐舰群则在其四周,正以26节航速行进。当美机从低垂的云层中冲出,对舰队展开攻击时,"大和"上的二十四门127毫米高射炮、一百六十二门25毫米机关炮,一齐向天空喷出了火舌。同时,其他日舰也以全部炮火开始对空射击,一时之间弹片横飞,海面上响彻了如雷的轰鸣,空中布满了一朵朵黑云。冒着密集弹雨,俯冲轰炸机和鱼雷机,迅速占据有利的攻击阵位,从各个方向和角度投下了鱼雷和炸弹;而战斗机,则是利用双翼上的六挺.50机枪,对日舰的高炮进行猛烈扫射,压制日舰的对空火力。
美机的攻击,凶猛异常。
在舰长有贺幸作海军大佐的指挥下,"大和"不断进行高速大角度机动,以规避呼啸而来的鱼雷、航空炸弹。不过,甲板上还是中了几颗航空炸弹。高射炮位上,歪七扭八躺着一大堆炮手的尸体,绝大多数是被机枪打死,还有战机挂载的航空火箭弹。同时,被破坏的还有舰上的后部指挥所、13号电探(对空雷达)后方副炮有所损坏。之后,前部舰桥也被攻击,导致了数人的死伤,后部舰桥也同样遭到了炸弹破坏。此时,有贺正奋力地指挥着;而伊藤,只是默默地伫立在旁,表情漠然。
同一时刻,"矢矧"被击中了一条鱼雷和一枚炸弹,完全失去了机动能力;"滨风"被一条鱼雷和一枚炸弹命中,舰体断裂,于12:47沉没;"凉月"被450公斤炸弹命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冬月"被两发航空火箭弹击中,幸运的是都没爆炸,逃过一劫。
13:10,第一波攻击队投完了所携带的鱼雷炸弹,返回了母舰。13:35,美军第二攻击队,到达了日舰上空。由于第58特混舰队第四大队的飞机,比其他两个大队的飞机晚起飞,因此这一攻击波不是集中攻击,而是分成几个波次进行的。这种持续不断的攻击,反而使得日军,没有丝毫喘息的余地。米歇尔的三个航母大队、十六艘航空母舰的舰载机,倾巢而出。而他自己,则是在旗舰"列克星顿"上,目送一批批战鹰远去,又一批批把它们收回来。舰上的升降机一刻不停,把归来的飞机送入底舱加油装弹,再举升上航母的甲板,做好再次出击的准备。
14:17,"大和"已经遭到三百八十六架(另有三百六十七架一说)舰载机的往复攻击。除了一枚鱼雷命中右舷外,其他命中"大和"的鱼雷,全都在她左舷的水下炸开,加速她的倾覆。有贺和伊藤,两人双双在指挥舱看到,倾斜器的指针表示舰体横倾,已经达到了18度。左部舱室不断传来进水的报告,至于甲板上命中了多少炸弹,也早已不可计数,并燃起了熊熊大火。"快,右舱室注水,恢复平衡!"有贺抓过通往右舱室的话筒,高声叫着。在当初设计时,"大和"有完善而庞大的注排水系统,可以迅速消除舰体倾斜;但此时注排水控制舱早已被毁,无法进行排水,只得采取向右舷对称注水的办法。在有贺下令注水时,右舷最大的舱室主机舱和主锅炉舱的人员,数百人尚未撤出,很快就被汹涌而入的海水溺毙。"大和"总共向右舷注入了三千吨海水,牺牲了数百名舰员和全舰一半的动力,致使"大和"只能使用左舷一半的动力运转,航速锐减,再也无法进行有效的机动。但即使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却还是没有将左倾消除。
這一切,伊藤全都看在眼裡。
他緩緩取下眼鏡,用手絹擦了擦,然後對有賀艦長說:"有賀君,一切由你指揮,拜托了。"
"長官,您?"
"我回艙去!"
鱼雷仍在不断地命中着,舰体横倾来到30度,左舷已贴近水面,恢复平衡已属妄然。有贺决定弃舰,但在弃舰前,他必须完成一个动作。
"转左舵,舰首向北!"
按日本民间习俗,往生者应该头向北方,"大和"也应该这样。再者,北边是日本列岛,是永远的祖国,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利用仅剩的一点动力,"大和"扭动着笨重的躯体,但只转到一半角度,便再也转不动了。
有贺这时,要请长官离舰,但伊藤拒绝了。他站在倾斜的司令舱门口,尽力保持身体平衡,在握了副官的手之后,便把自己反锁在舱内。
在获悉了伊藤的决定后,有贺,也安排好了自己的结局。当"大和"即将沉没的当下,当时的防空指挥所高射炮长,中尾大三中尉,便目击到了,有贺独自一人,深入进了第一舰桥,然后就此消失。
成群的士兵,有的穿着救生衣,有的抱着一块木块,跳入大海。
而舰队的其他军舰,也遭到了噩梦般的空袭。
在美军机群掌握制空权的绝对优势情况下,"矢矧"完全没有还击的能力。在遭受攻击,导致战斗力全失后,美军又趁胜追击,接连命中"矢矧"七枚鱼雷、十二颗炸弹,让她的上层结构发生了大爆炸,迅速沉没。
在舰队最左侧,"矶风"也被当作攻击目标,被命中炸弹多枚,无法再航行,幸存人员在转移到"雪风"舰上之后,便被"雪风"以炮击击沉。
"滨风"也位于舰队左侧,遭到了利用气象条件、从低云中急剧穿出美军军机攻击,使右舷舰尾附近命中一弹,舵机故障。由于只能停泊,没有机会逃避,在持续的弹雨攻击下,右舷船舯也被命中,然后硬生生断裂成两截,几秒间就沉入海底。
"雪风",舰名是引用日本平安朝"雪风锐兮,终日不歇"的名句,在"大和"受攻击开始,就持续对美军机群进行英勇的还击,而在空袭结束后,抢救友舰落水人员时,在粮仓中发现一枚未爆弹,可说已臻至神话。
在战斗打响时,"朝霜"就在远离舰队距离约三十公里处。而战斗结束后,幸存舰在附近的海面搜索,仅发现一名该舰的生存者。
"霞"位于舰队右侧,在受到了连续攻击后,舵机发生了故障,战斗结束后人员转移至"冬月"上,然后自沉。
"初霜"与"雪风"一样,在战斗结束后,便协助抢救落水人员。
"冬月"则是在受到损伤情况下,运用对空火炮持续射击;整场海战,她与"雪风"始终坚持在"大和"的两翼。
"凉月"位于舰队左后方,战斗开始后,右舷前部中弹一发,并引起了大火,导致战斗力丧失。重伤后的"凉月"急忙进行了紧急维修,避免了沉没的命运。
"大和"即将沉没的时刻,美军飞机,显然对残存下来的几个小不点不感兴趣,攻击力道减弱,似乎准备打道回府了。4月7日下午14:25,曾经号称"永不沉没的战列舰","大和"终于横倒在海面上,主桅上的旭日旗也跟着落水。就在没入水的那一刹那,海面形成一个,深五十公尺的巨大漩涡,许多临近的落水者被吸了进去。紧接着,弹药舱在水下发生大爆炸,激起了直冲天际的火球;而爆炸后产生的蕈状云,则是连鹿儿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大和"这时,魂归海底。
同时,带着伊藤、有贺和没有离舰的,两千四百九十八名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