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的起因,史书常归于资产阶级的兴起和启蒙运动对专制权威的批判。这没错,但不充分。至少还有四个重要原因:财政危机、农民问题、谣言与恐慌、军队不效忠。
大革命前的法国,深陷国家财政危机,部分因为相对较低的人均国民财富,部分因为税收体制被特权精英(贵族、教士、官员和有路子的资产阶级)的免税和减税弄得千疮百孔。旧制度没有统一的国库,没有中央财政预算,无法核算和控制政府的收支。政府支出的大部分,不是凡尔赛宫的穷奢极侈,而是军费。1788年,法国政府收入的一半用于偿还债务,1/4则用于军费。债务增加的主要原因是法国卷入美国的独立战争。为了弥补开支,政府必须对国民增税,而大部分增税都转嫁到了最底层的农民身上。
大革命前的法国是传统农业国家,而非工业国家。农民占人口比例85%,农产品至少占国民生产总值60%。巴林顿·摩尔指出,法国农业商品化的失败,是大革命发生的结构性原因之一。农民对封建特权的反抗,镶嵌在这一结构当中。
通货膨胀和经济不景气使民众的不满如夏草滋长,谣言和恐慌则使民众的反抗举动升级。“匪徒将劫掠成熟的庄稼”,“贵族们密谋饿死农民”,“国王召集军队准备弹压人民”,这些传言导致民众攻占巴士底监狱,掀开革命巨幕。群众情绪的可燃性是由饥饿与仇恨、怀疑与谣言构成的。谣言是历史巨变中的导火索,远不止法国大革命。辛亥革命的导火索之一即是新军中遍传的革命党人花名册泄露,革命党人将面临清洗的谣言。
军队不对国王效忠,进一步使危机失控。在前工业社会,军官认同自己出身的特权阶层(1789年之前,法国军官90%以上都是贵族,向军团输送人才,是贵族的一项特权),贵族精神使他们不具备向国民开枪的习惯。军队分化,逃兵不断增多,只在少数地方,军队才镇压了农民。但总体上,镇压的军事力量没有协调统一的部署,从而鼓励农民的起义和抵制在全国扩散。
更重要的是,如约翰·布罗揭示的,社会进步创造了一批数量庞大、崭新繁荣且政治上具有自我意识的新生阶层,他们必须通过立宪变革以获取公民权利并使其涵盖到民族之中。
在1789年,贵族率先发难,通过高等法院要求召开三级会议。资产阶级不满被压制的政治参与,于网球场宣誓,抢过反对的旗帜。随后卷入的是因削减关税导致大规模失业的物质匮乏的城市贫民,跟着是赋税沉重又遭遇歉收的底层农民。
如果没有城市贫民和底层农民的加入,这场革命很可能不会超出政治变迁的范围,也就是说,将停留在政治革命(包含宗教革命。托克维尔指出,法国教会已是一种政治势力,法国革命是一场以宗教革命面目出现的政治革命),不会进入社会革命的范畴。而每当保守力量(保皇派、立宪主义者或自由主义者)试图终止大革命时,底层力量都继续将之推动前进:1789年7月14日点燃革命火药桶的攻占巴士底狱,1792年8月10日导致路易十六被处决的攻打杜伊勒里花园,1793年5月31日造成罗伯斯庇尔上台和恐怖统治的巴黎起义,主要动力都来自城市贫民无套裤汉,并从农村获得支持。
大规模民众运动引发的社会革命,极易催生或强化中央集权的官僚化国家组织,以及随之而来的暴力统治。阿克顿说得不错,“彻底地征服社会,经常是靠暴力而不是仁慈的艺术才能做到”。
大革命后的法国,国家机器比以往更直接地侵入到公民生活中去。渴望获得自由的城里人得到的是以自由名义实施的恐怖统治,渴望解除负担的农民被强制征兵,强制征粮,并且失去了传统的村社共同体,以及天主教的安慰。人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可避免地被从自己所了解并且生活了一辈子的世界中抛离。
法国大革命常因其血腥为后人诟病,一些统治者也试图借此建立人民对革命的恐惧。不过,这血腥有夸大成分。与后来出现的右翼极权法西斯与左翼极权国家不同,法国大革命只致力于消灭政治反对派,并未对某个阶级或某个种族进行系统镇压和毁灭。据帕尔默估计,法国大革命中镇压的人合计约4万(当时法国人口约2400万),其中6%为教士,8%为贵族,14%为资产阶级,不少于70%则是农民和工人(几乎所有的革命中,牺牲最多的都是底层人民,一是因为他们基数最大,二是因为牺牲他们的成本最低)。而据StevenPinker《T heB etterA ngelsofO ur N ature》,在20世纪,政府制造的本国国民非正常死亡人数为1.68亿左右,其中极权国家为1.38亿(苏联模式的国家占1.1亿),威权国家为0 .28亿;民主国家为200万。
穿过充满争议的血路,法国大革命最终消灭了盘根错节的特权———君主专制、教会特权、贵族特权和封建残余,建立起一个私有财产的经济制度和一个基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政治制度。二者都是西方议会民主的本质特征。大革命也将人权理念、政治参与、民主政府等新观念传播开来,它们至今仍是现代文明国家强有力的政治思想资源。
不无遗憾的是,在大革命随后的60年里,对平等的追求压倒了对自由的追求,法国长期处于动荡局面,断头台矗立,军事强人崛起,政变此起彼伏。在1871年后,始迎来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基本建立起稳定的现代民主共和政体。法国大革命为了未来粉碎过去,作为代价的是,它部分失去了现在。尽管历代的人们对法国大革命不无争议,但如托克维尔所言,它是“青春、热情、自豪、慷慨、真诚的时代,尽管它有各种错误,人们将千秋万代纪念它,而且在长时期内,它还将使所有想腐蚀或奴役别人的那类人不得安眠”。以此观之,法国大革命或是一场“包含错误的正确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