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书,仅就骂人和挨骂来看,是中国其它古典文学作品所不能比拟的。有真骂,有假骂,有狠骂,有毒骂,有得骂的骂,没得骂的也骂,打鸡骂狗,指桑骂槐是骂,不分好歹,满口胡吣也是骂。《红楼梦》书中这种最典型地表现出中国人文化心态的骂和挨骂,即使世界文学名著,恐怕也是望尘莫及的。 骂人,是一门语言艺术,而挨骂,则是一门行为艺术,《红楼梦》中几乎写尽了中国人的骂和被骂。
贾政骂宝玉:“出去!你这畜生。”
贾赦骂贾琏:“混帐,没天理的囚攘的!”
凤姐骂尤氏:“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又转过脸去骂贾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
芳官的干娘骂芳官:“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接着又骂她女儿春燕:“小娼妇,你能上了几年台盘?你也跟着那些轻薄小浪妇学!”
秋纹骂小红:“没脸面的下流东西,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彩霞骂贾环:“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王夫人骂赵姨娘:“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一发得了意了!”
鸳鸯骂她嫂子:“这个娼妇,专管是个六国贩骆驼的!”“你快夹着你那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
有真骂,有假骂,有狠骂,有毒骂,有得骂的骂,没得骂的也骂,打鸡骂狗,指桑骂槐是骂,不分好歹,满口胡吣也是骂。
焦大那一通骂,可谓精彩绝伦,掷地有声:“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好像在中外古今的文学作品中,能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骂人和挨骂的情节,似乎不多。
那些挨骂的人,要赏焦大一嘴马粪以示惩罚,也是正常的。爬灰就爬灰去好了,总不是所有的人,都爬灰,你干吗不写不爬灰的人,偏写爬灰的人呢?若焦大将这番意思写成小说的话,我敢肯定,贾珍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上一个大狼皮褥子负喧时,准会这样对他进行批判的。不要以偏概全嘛,纯系个别现象嘛!
骂分两路,当面骂和背后骂,关起门来骂皇上,和古人所说的腹诽,都属于怯懦的骂,除了自慰外,不产生任何效果。当面骂,就不同了。有骂的人,就有挨骂的人;有挨骂的人,就有不同反应。这反应中,以虽挨骂但根本不像是挨过骂似的泰然自若者,最为上乘,也就是艺术了。
一种是泛骂,如柳湘莲说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你可是装作不介意,不干净的人多了去了,又未曾单挑你出来,你逞那头干什么?还不防附和两句:“是太不像话了。”
一种是指名道姓的骂,如贾母啐贾琏:“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地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你可以狡赖,可以不认账,可以推卸责任,既可以嬉皮笑脸,打马虎眼,也可以耍流氓腔,“我就这样一个狗屎德行,你怎么办吧?”
一种是让挨骂的人明白是在骂他,可骂的人却做出并不是骂谁的样子,可谁听了谁心里有数。如凤姐说:“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古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那你完全用不着自作多情,自领没趣,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一种骂,便是宝钗对靓儿那番言语了:“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看来是在斥责一个小丫头,实际却是冲着宝玉去的。这就更好办了,这耳朵听,那耳朵出,他骂他的,你说你的。
另有一等挨骂的人,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如金荣挨骂,是因为他狗仗人势,欺压无辜。赵姨娘挨骂,是因为她居心险恶,置人死地。鸳鸯嫂子挨骂,是因为她为虎作伥,卖友求荣。贾蓉挨骂,是因为他当着凤姐捧凤姐,背着凤姐整凤姐,纯粹一个耍两面派的人。
其实在生活里,指着脸骂,指着鼻子骂,对于这些精通挨骂艺术的一朝得手,人皆为敌的白衣秀士;花子拾金,小人得志的跳梁小丑,恐怕真是对牛弹琴。君不见焦大所骂的偷鸡摸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那一群吗?若是碰到这样的一伙伙,你就光看不骂好了。因为骂,多少还能抱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