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秋季的一天,国家一机部第一设计院副院长曲波抱着一个大包袱,和妻子偷偷摸摸坐上公交车。平时出行曲波都是乘坐配备的汽车,这一次,他不能让司机知道他的行踪。他要去的地方是作家出版社,包里藏的是刚刚完成的四十万字小说,名字叫作《林海雪原》。整个创作过程是曲波和妻子两个人的秘密,一个写,一个誊抄。写作时书桌抽屉总是半开着,一旦有人来访,马上关抽屉把稿纸藏起来,连孩子们都不知道爸爸每天下班闷在书房里干什么。如此严防死守,是因为曲波在文学水平上很不自信,他常说只上过五年半小学,怕写不好招人笑话。到了作家出版社,曲波拒绝透露他的单位地址和电话,告诉编辑,“稿子不成,给我家里打电话,我来取,千万别打给机关。”
20天后,曲波接到出版社电话叫他去一趟。一到地方,他心灰意冷地对编辑伸手说:“拿来吧”,没想到拿来的不是退稿,而是作品很好可以发表的消息。他更加想不到的是,在以后不到七年的时间里,他的处女作印刷了150多万册,诞生了话剧、京剧、电影等多个改编版本,后来甚至成了人人必看的样板戏。
革命外衣 武侠气质
曲波出身山东贫苦农家,15岁参加八路军,进入抗日军政大学。1946年,曲波随军开赴东北,在黑龙江省牡丹江一带剿匪,那时他年仅23岁,恰似《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英姿勃发,少年得志,独立指挥一支小分队在茫茫林海皑皑雪原中作战,度过了人生中最艰苦也最辉煌的岁月。1949年在辽沈战役中,曲波股动脉受伤落下残疾,于1950年转业至沈阳、齐齐哈尔机车车辆厂任党委书记等职,后来调到北京工业部门。
《林海雪原》作者曲波
在小说后记及出版初期接受采访时,曲波多次表示,自己享受的幸福生活,是牺牲的战友杨子荣、高波用生命换来的,深切的怀念和负疚之情,使他想把亲身经历的剿匪斗争写成小说,让更广大的群众了解烈士事迹。
80年代,曲波才进一步公开了当年促使他动笔的“特殊情况”。军人生涯锻造了曲波耿直桀骜的性格,刚到工业战线工作时,表示不满从苏联学来的企业领导人大权独揽的“一长制”,结果被批评斗争了一个星期。曲波越想越委屈。“此情之下,十分自然地想起自己的黄金时期。”他希望在文字中抚慰挫折,重逢肝胆相照的亲密战友,回到出生入死的纯真年代。“当时心怀不通,只有一路通,如写不好,誓不罢休。”这种带有强烈个人主义色彩的不平之情,在五六十年代自然是无法表白的。
新中国成立初期主旋律小说大批涌现,林海雪原为什么能脱颖而出?它读来更像武侠小说而不是革命史诗。曲波没有受过规范的写作训练,他自幼酷爱《说岳全传》 《水浒传》等古典小说,能像说评书一样给人绘声绘色讲出来,甚至能大段背诵,无师自通形成了大众喜闻乐见的写作风格。第一章题为“血债”,土改工作队和村民被土匪大屠杀,死状恐怖血腥,其中包括剿匪小分队团参谋长少剑波的亲姐姐鞠县长。这一幕酷似《射雕英雄传》《笑傲江湖》的开篇,灭门惨案种下血海深仇,一把抓住读者,跟着主人公上天入地追猎凶手,直至大仇得报。在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上,曲波也得武侠小说之精髓,进行了大胆想象和艺术夸张。杨子荣机智勇敢,打虎上山,魅力不输武林英雄;每当剿匪小分队遇到困难,就会出现青年猎手、蘑菇老人等民间高手传授武艺指明方向;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浪漫神秘,壮美而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战士们身披白色斗篷在明月下滑雪飞渡,画面感堪比“七剑下天山”。
1960年电影《林海雪原》剧照,少剑波(左,张勇手 饰)与杨子荣(王润身 饰)
少剑波和小护士白茹的爱情故事,占据了不少篇幅。这一部分当时被批评家普遍认为是败笔、英雄美人的俗套,其实读者正喜欢这种“俗套”。少剑波“精悍俏爽,健美英俊”,白茹“舞起来体轻似鸟,唱起来委婉如琴”,这样一对璧人,给天寒地冻的剿匪战场增添了色彩和暖意。在武侠言情等“坏书”绝迹的时代,《林海雪原》让人过足了瘾。少剑波的原型是曲波自己,白茹的原型就是他的妻子刘波。刘波15岁便当上胶东军区后方医院护士长。1942年,曲波到医院检查工作与之相识,不久爆发“肃托”运动,曲波和刘波都被打成托派,最终挺过隔离审查刑讯逼供获得平反,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患难成知己,1946年刘波和曲波举行了婚礼,婚后第二天曲波就去参加剿匪了。
曲波反复强调,少剑波是他心目中解放军青年军官的理想形象,绝不等于他自己,白茹也不等于刘波,但读者和身边朋友都已经习惯将书中人物与他们夫妇画等号。有一次贺龙见到曲波,问道:“白茹呢?白茹怎么没陪你来?”曲波忙解释说:“我爱人叫刘波,不叫白茹。”贺龙笑道:“不行,改过来,叫白茹!”晚年接受采访时,曲波说,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根本不允许小分队带女兵作战,安排这样一个人物是烘托和平的气氛。
杨子荣也比原型有很大程度地拔高。“舌战小炉匠是我对英雄人物创作的理想化,威风的滑雪飞山是我渴望我军能有此本领,更是理想化的创作”。杨子荣于1947年2月23日在闹枝沟牺牲,曲波参加了那场战斗,最后清理了战场并将杨子荣的遗体运回。曲波在深夜里写到杨子荣牺牲的章节,抑制不住流泪,他把刘波叫醒说,写不下去了……于是小说里杨子荣活着迎接了胜利,成就不败的英雄神话。
人艺将杨子荣升级为男一号
《林海雪原》不仅吸引了普通读者,也无意间迎合了高层口味。1958年3月,在“大跃进”风潮中,毛泽东提出无产阶级文艺创作要将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现实主义是革命作品历来不缺的,两结合中突出的其实就是浪漫主义。以浪漫而著称的《林海雪原》开始踏上样板之路。
率先将《林海雪原》搬上舞台的是北京人艺。作为新中国倾力打造的最高话剧殿堂,人艺以《雷雨》 《日出》 《骆驼祥子》等剧知名,也招致“不重视现代剧”、“工农兵形象处于劣势”的批评。要排现代剧,首先得有剧本,而老舍、曹禺都苦于写不出符合新时代要求的好剧本。人艺家属中一个中学生无意中提起《林海雪原》,说“如果叔叔们能把它改成戏就太好了,许多同学看的饭都吃不下”。
人艺党委书记赵起扬亲自操刀,与夏淳、梅阡共同编剧,焦菊隐担纲导演。焦菊隐秉承斯坦尼拉夫斯基体系,要求演员用心体验角色的生活,因此特别把曲波请来与演员谈话,讲述真实的剿匪生活。在原著中,与正面人物的完美相对应,座山雕等反面角色从外表到内心都极度丑恶猥琐。曲波进行这样的脸谱化创作,不仅是被动受到阶级斗争条框约束,更是主动模拟侠义小说的情节模式。曲波坦言实际上土匪外形并不都狰狞,也不全是杀人不眨眼,他们慷慨好义够朋友,嫉妒心很强,有组织,有清规戒律,兔子不吃窝边草,在远处干回来接济穷人,对母亲很孝顺,对孩子也很爱。尤其谈到土匪射击技术非常好,而我军平均六十发子弹才能打死一个敌人。这与小说中剿匪小分队三十余人轻松大破二百多名土匪差别很大。
1958年5月,《智取威虎山》首演。郑榕、牛星丽、英若诚等著名演员都参加了演出,龙套大师黄宗洛一人演了深山老人、小道士、土匪、解放军战士四个角色,是全场最忙的人。
限于当时的社会环境,舞台不可能真实再现土匪的复杂人性。焦菊隐1957年险些被打成右派,心有余悸,一向追求艺术标准第一的他也不得不反复强调,阶级斗争这条红线是剧本的最高目的,因此舞台上正反人物的对立比原著还要强烈,《智取威虎山》的水准与人艺其他经典剧目有明显差距。这部戏最大的意义是为后来所有改编版本提供了剧本模型。人艺编导以专业审美眼光,将亦正亦邪的男二号杨子荣提升为男一号,戏份盖过“三好学生”少剑波,砍掉爱情戏,突出英雄主线,将小说中最有戏剧张力的情节提炼出来,浓缩成杨子荣假扮土匪里应外合大破匪巢的故事。《智取威虎山》这个充满传统戏曲色彩的剧名是人艺加的,原著中并没有同题章节,而后来流传全国的样板戏也采用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