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6 13:00:13 首页
在历史上一众东吴重臣中,潘濬无疑是经历最奇特的一人。只因他并非孙策时代元从,亦非孙权举拔的淮泗士人,更非江东大族出身,而是原属刘备军关羽部的一届降臣,年届四十才投效东吴。
后来的蜀汉大司马、孔明接班人蒋琬,则是他的表兄。如此敏感身份,却能在东吴朝廷深得朝野信任,官居要职,不得不说是三国中的一个异数。
潘濬少年时得“建安七子”之一的名士王粲赏识,后被刘表辟为江夏从事,斩杀贪赃枉法的沙羡长,一郡震竦。后为湘乡县令,治理地方有名。刘备领荆州后,以潘濬为荆州治中,典理州务。治中本身是刺史最重要属官之一,位卑而权重。其实际地位,并不在南郡太守糜芳这个执掌大郡的真二千石大员之下。
关羽北征襄樊时,吕蒙率东吴军白衣渡江,留守大将南郡糜芳、公安傅士仁皆率部反水,江陵城落入东吴之手,城中将吏僚属大都投降了。潘濬本是无兵无勇的一介文官,对此无力阻止,只能闭门不出。
孙权入江陵后面见潘濬,潘濬伏床不起,涕泪交横,哀哭之情不能自禁。孙权以楚武王时名将丁父、楚文王时名相彭仲爽等俘虏出身的楚国名臣为例,将潘濬与他们相比,并让左右亲随用手巾替潘濬擦去泪水,潘濬才下地拜谢,同样被孙权委任为荆州治中,荆州各地的军事部署皆亲自向其咨询。
潘濬投吴后如鱼得水,孙权对他不但厚赏重用,而且言听计从,信任程度更超过大多数的江东旧臣。
芮玄与其芮父祉,兄芮良父子三代追随孙坚孙策,可说是东吴开国元勋,所谓“以德义文武显名三世”。而芮玄死后,孙权让潘濬领其部曲,对私兵制的东吴政权而言,此举是极大加强了潘濬的地位和影响力。
潘濬长期和陆逊镇守荆州,文武配合,共掌州事;曾督诸军五万讨武陵蛮,信赏必行,斩获万计,平息了荆州地区的这一长期夷患;
仅用千余武射吏便拿下交州的骠骑将军步骘,是东吴贡献最大、名势最高的重臣之一,他的增兵要求,孙权不能诀断,被潘濬一言否决;
中郎将徐宗曾与孔融交好,自诩天下名士,放纵部曲不法,被潘濬果断诛杀;
潘濬表兄蒋琬执政蜀汉后,武陵太守卫旌道听途说,以为潘濬与蒋琬私下勾结,向孙权密告,反倒是自己丢了官职;
孙权称帝后,潘濬入朝为九卿,对孙权喜欢打猎的爱好,即使望重如张昭亦不能阻止,潘濬作为后来降臣却敢言能言,切词谏阻,请孙权为自己“故息置之”,孙权竟当真为他“不复射雉(野鸡)”;
吕壹乱吴,操弄权柄,逼凌百官,(或说受孙权指示,打压江东士族官员),丞相顾雍、左将军兼驸马朱据皆被其整治,太子孙登屡次谏言无果,满朝大臣皆不敢言。只有潘濬公然扬言要手刃之,而吕壹惧之而气夺,因为害怕顾雍去后,潘濬代为丞相,才放松对顾雍的迫害。
吕壹事败后,孙权下诏罪己,一面责怪诸葛瑾、步骘、朱然、吕岱等重臣不肯直言相谏,唯独表彰陆逊和潘濬的忧心为国。
吴相步骘将潘濬与另外两位丞相顾雍、陆逊同列,赞其“忧深责重,志在谒诚,夙夜兢兢”,“可谓心膂股肱,社稷之臣矣。”
陆机《辩亡论》则将潘濬与顾雍、吕范、吕岱同列为“以器任干职”的东吴名臣。
以潘濬一介降臣身份,能得到东吴上下包括孙权在内如此礼遇与优容,甚至长期名列丞相候选人之列,女儿更嫁与孙权宠爱的次子孙虑,与孙权结为儿女亲家。
一方面当然因为他是荆州地区士族的代表人物,又被刘备重用,在孔明入蜀后,打理整个刘属荆州的幕僚班子,所以东吴需要他的配合与合作,一如曹操任用崔琰,唐太宗信用魏征;
另一方面当然也是他的个人才具、品格操守为孙权所看重,所以哪怕在荆州统治巩固之后,依旧将其如同元从功臣和江东士族一般的信重。
对比他的表兄蒋琬,刘备仅用其为百里之才,甚至一度因其不理政事欲杀之,称王后方封其尚书郎。后得孔明栽培重用,最后竟能成为其接班人。若当时随行入蜀的是潘濬,其后在蜀汉政权成就,恐亦未必下于蒋、费。
陈寿在《三国志本传》对其评价,是“公清割断、节概梗梗,有大丈夫格业”,将之与东吴后期名相陆凯两人同传。(《吴书十六·潘凯传第十六》)
甚至极是推崇蜀汉、贬斥魏吴,参照《裴注》《通鉴》将三国志改编为《续后汉书》 ,“正陈寿帝魏之谬、升《昭烈》为《本纪》,黜吴、魏为《列传》”的郝经,亦赞扬潘濬是“方严疾恶,义形于色,梗梗有大节,有吴之栋石也。”
当然,吴占荆州后,武陵从事樊伷勾连诸夷,欲叛归刘备,潘濬率吴军将其平定之举,亦有苏辙认为忠于新主却损于故主,不及乐毅仕宦于赵,却不肯为其谋划伐燕之策。
只因潘濬没有为刘备死节,反而投效东吴,成为高官名臣,成书于明代的《三国演义》秉承“帝蜀寇魏轻吴”理念,才将其丑化为“平生多忌而好利,不可任用”的小人。
而三国类游戏的数据设置,受演义影响一直远大于正史,因此其游戏数据平平,被很多人轻视了其能力和作用,而绝不是刘备没有给关羽留下足以安定后方的人才。
至于潘濬在荆州失陷后投吴,亦无足以苛责其人品。汉末还没有明清理学大兴后的君臣观念,诸侯乱世,君择臣臣亦择君。魏蜀吴三国大量重要文臣武将,都并非仅仕一主,许多更“拔于亡虏”。
就如刘备账下收容的众多刘璋旧部,除却法正这种带路党不提,剩下那些即使积极抵抗过刘备的,这些深受刘璋举拔之恩的人,最后替刘璋殉死了?哪怕是豪言“断头将军”的严颜,亦难例外。蜀汉开国群臣里这些人更占了相当部分。
《三国志·蜀书》中提及潘濬,“先主入蜀,以为荆州治中,典留州事,亦与关羽不穆”,其实也间接说明了原因。
潘濬是个性烈如火、嫉恶如仇的性子,这点即使在东吴也丝毫无改,完全没有通常降臣那样如履薄冰、忧谗畏讥的自觉;
而关羽在史书中的评价,是“刚而自矜”,“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傲上而不忍下,出口则必伤人,如讥孙权为“犬”,黄忠为“老卒”,和新降之马超比高下,要诸葛亮特地写信安抚。
所以两个人的性格作风恰好是针锋相对,水火难容。
汉末士人一向秉承孟子“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之训,
关羽和潘濬关系不睦,文武不和,上下有隙,潘濬没有义务对关羽愚忠死节,也是情有可原。而刘备于潘濬本有举拔之恩,潘濬在驻守武将先降,僚属都率先投降的情况下,直到孙权亲招,一番涕泣始归,亦算不得相负。
毕竟荆州已失,潘濬一人的去向已难左右大局。他仕官于东吴,才会继续是荆州本地士族的代表,否则不过一届布衣,对刘备集团亦无关紧要。
不妨比照黄权,身居镇北将军高位,直接带着约1/3东征军主力和预备收复荆州后安置的僚属三百余人,投了“汉贼”曹魏,让曹丕大喜过望封了四十二个侯(司马昭灭蜀也才封了五十多侯),令蜀汉的损失何止百倍千倍于潘濬?
——蜀汉不可调和生死大敌,之后诸葛亮屡次北伐对象,从来是曹魏,非东吴。
可即使如此,刘备依然会说“权不负朕”,宽免其家人,这便是汉末时代正常的君臣观。君臣互择司空见惯寻常事,只要不是糜芳、法正这种直接叛主、积极带路之徒,本亦无可指责。
因此糜竺为糜芳叛变之事面缚请罪,虽得刘备宽容,不久惭恨病死;而潘濬归吴,其表兄蒋琬仕途却没受任何影响,以后更成为孔明接班人、蜀汉执政者,与潘濬同登盟国之高位,为一时佳话。这才是真正的秦汉士人风貌,岂是明清君主臣奴思维影响下的《三国演义》之论可比的?
和潘濬这个荆州留守士大夫代表、荆州僚属首脑处不好关系,正是关羽的跋扈性格所致;
当孙权亲至,恳切相召,潘濬也随其余将吏一起归附时,不止是他自己,而正代表整个荆州本地士族集团都抛弃了关羽、和远在成都的刘备。
通常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从来不是真的说升斗草民,而就是先秦贵族、汉之世家、魏晋门阀、宋明士大夫这些社会中间阶层,
屠城盈野如满清亦可坐稳几百年天下,最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比南明和农民军更得官僚士大夫这些“民”之心。
当关羽被荆州士族抛弃时,其毁败命运也就注定了,那些他平日善待的普通士卒对此根本无能为力,同样只会为自家妻儿计将自己的主帅丢弃。
是以哪怕曹魏有意坐山观虎斗,不加追击;关羽军却未经交锋,直接溃散,终至败亡。所谓“以短取败,理数之常”。这也几乎是古今兴亡之至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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