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和元年(1118年)开始的宋金海上之盟,在历史上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此后的历史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巨变:强劲崛起的金朝消灭了日益腐败的辽朝和北宋,历史格局大变。宋金关系的研究,无疑是复原、探讨这段历史的一个重要方面,而前此的宋朝与女真关系,则是其源流。再者,金朝建立前的女真族资料,多有赖于宋人的这些记载。本文不揣冒昧,试图描绘出这股涓涓细流的情形。
一、关系的建立与变化
女真是一个古老的民族,而且一直与中原保持着经济文化联系。宋朝建国不久,生活于松花江、黑龙江下游的女真人就主动来到开封,与宋朝建立了以经济为形式的政治联系。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八月,"女真国遣使嗢突剌来贡名马。"牵来名贵的马匹,贡献给新朝皇帝。这一外交行为不是某个商人的个人行为,而是"女真国"派来使者执行的政权行为。初次试探性拜访显然是成功的
宋政府对女真的马匹很感兴趣,为了鼓励其贡马的积极性,也为了更便利地接受马匹,在其从海上登陆的口岸登州沙门岛组织居民船队专门向大陆运载,因此免除了岛上居民的全部赋役;另一优惠是从大陆卸下马匹返回所装载的木料,也免除抽税。这实际上就是国家拨出专门的钱物、人力用于接待。宋政府重视的态度促进了女真来往的积极性。九月戊辰(十九日)"女真国又遣使贡名马。"确切的数字也见于记载:乾德元年"九月,遣使来贡名马五十六疋。"
开宝年间,宋朝与女真关系有了新进展。史载:
(开宝二年,女真)首领悉达理并侄阿里歌、首领马撒鞋并妻梅伦并遣使献马及貂皮。三年,遣使朝贡并赍定安国王烈万华表以闻。五年,马撒鞋并首领斫姑来贡马。是年来寇白沙寨,掠官马五匹,民一百二十八口。于是,诏止其贡马者,不令还。是夏,首领渤海那三人入贡,嘉其效顺之意,先留贡马,女真悉令放还。俄又首领吉达布来贡马,又有铁利王子五户并母及子弟连没六温迪门没勿罗附其使贡马、布、腽肭脐、紫青貂鼠皮。
宋朝疆域图
贡品增多。贡品或者交换的商品,由原来的马、鹰两种新增了貂皮、布、腽肭脐(即海狗肾)、紫青貂鼠皮四种。第一次发生武装冲突。开宝五年(972)有女真人冲进宋朝的白沙镇实行抢掠,抢走官马5匹,居民128口,朝廷立即与其断绝关系,终止其前来贡赐贸易。首先可以明确的是,这次掠夺属于部分女真人的个人行为,不是部落有组织的行动。
如果说宋太祖朝的宋与女真关系是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的话,那么宋太宗朝则是从有到无。
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朝廷加强了对女真使者随身物品的查验。四年(979)十二月,诏:"自今登州有女真贡马,其随行物色仰给牒,所在勘验,牒外物并没入之。"除了所贡马以外,使团所有物品要登记入类似通行证的牒中,沿途检查,多余者即属非法携带,予以没收。当是防止夹带违禁物品和走私其他物品。这实际上意味着,前此使者多有夹带,所以才有此禁令。女真使团以朝贡名义来宋是为了交换商品,除了贡品外,夹带其他商品是难免的。
变化发生在雍熙三年(986),历史大背景是契丹加强了对女真的围剿。
契丹借道高丽国攻伐女真,女真向宋朝投诉是由于高丽国的引导。高丽使者来宋时,宋太宗指责了高丽。宋朝使者韩国华到高丽后,高丽国王李治辩解说,是女真先通报契丹来侵,希望救援。被契丹击溃后逃入高丽境内,又被追击捕获。后来女真侵略高丽,高丽因为女真每年朝贡于宋朝,不敢攻击。高丽国王李治要求双方到开封与对质。其间透露出两个重要信息,一是,"女真意高丽诱导构祸,因贡马来诉于朝,"也即雍熙三年有次没有正式记载的朝贡;二是,宋朝将女真与高丽当做属国同等看待。
契丹人引马图
女真与契丹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这年年初的雍熙北伐前,刑部尚书宋琪在上疏中说到:契丹"又有渤海首领大舍利高模翰兵,步骑万余人,并髠发左衽,窃为契丹之饰。复有近界鞑靼、尉厥里、室韦、女真、党项,亦被胁属,每部不过千余骑。"根据宋朝掌握的情报,同为契丹属国的女真有千余人的骑兵供其驱使。雍熙四年(987),女真首领遣国人阿郍来到登州向宋政府报告:"本国为契丹以书招诱,今遣使持书诣州。"女真向宋朝通报了被迫归顺契丹的情况,并呈上契丹的招诱信。显然,这是向宋朝表示诚信,宋政府只好"诏书嘉答之"。
女真来朝的主要目的,是通报契丹严禁女真与宋朝交往,乃至投巨资建设沿海长达400里的封锁线,驻军9000人把守,女真要求宋朝发兵帮助其摧毁契丹的封锁。但宋太宗刚刚经历了失败的雍熙北伐,不愿远程作战,不愿因尚未成气候的女真与强敌契丹再次交恶,权衡轻重,所以拒绝了出兵的请求,从而导致女真与宋朝断绝关系,归附高丽。
从建隆二年(961)到淳化二年(991),双方交往了30年,主要纽带和成果是马匹交易。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张齐贤在上书中指出:"西北未平,战马为急。旧日女真卖马,岁不下万匹,今已为契丹所隔。"每年或每次朝贡万余匹,规模相当大,成为宋政府战马的重要补充来源之一,女真因而成为宋政府重要的外交对象。这一重要性,在断绝关系10年后、宋夏大开战端之际,才凸显出来。
二、重建联系
宋政府再次与女真发生联系,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海难事件。大中祥符二年三月,登州报告:"女真国人锡喇卜等遇风飘船至州"。宋真宗"诏给其资粮,候风便遣还。"这是宋政府对外国难民的人道主义救助,暗含者希望重建关系的意图。实际情况是,宋政府加强了对女真情报的搜集。大中祥符三年五月,"契丹所部南北大王、皮室、乙室、频毕太师、奚,室韦、黑水女真等赋车二千乘,于幽州载戎器,将伐高丽(原按:女真不属契丹,此举又为高丽及女真所败,不知所调车乘何以及女真,岂别种耶?)"。按语的疑问,实际上是正确的判断。同年十一月,著名谋略家、知雄州李允则向朝廷报告了女真等北方各国的动态:"顷年契丹加兵女真。女真众才万人,所居有灰城,以水沃之,凝为坚冰,不可上,距城三百里,焚其积聚,设伏于山林间以待之。契丹既不能攻城,野无所取,遂引骑去,大为山林之兵掩袭杀戮。今契丹趋辽阳伐高丽,且涉女真之境,女真虽小,契丹必不能胜也。"接着"仍画图以献......及是契丹又大举来伐,(高丽国王)询与女真合兵拒之,契丹大败,帐族卒乘罕有还者,官属战没大半。"根据他的情报,"女真众才万人",这是战士即青壮男子的数字,不是全民的数字。从辽统和四年(986)枢密使耶律斜轸、林牙勤德等"上讨女直所获生口十余万、马二十余万及诸物"可知,女真人口远多与此数。他判断"女真虽小,契丹必不能胜也"得到验证,女真与高丽联合抗击辽国取得大胜,女真实力显然是大大增强了。
天禧年间,女真各部多次朝贡,关系密切,朝廷对女真的了解也更加详细。
天禧元年(1017)十一月,女真首领梅询随着高丽使者来朝贡:"高丽王询遣御史、刑部侍郎徐讷率女真首领梅询奉表来献方物,又贺封建寿春郡王。"外交内容还多加了一项祝贺封皇子赵祯为寿春郡王(此即皇太子,后来的宋仁宗)。宋真宗在崇政殿接见:"对于崇政殿。"贡品为"罽饰漆纻御衣、金犀带、騾马、刀布、貂麝。"只是不详其中那些是女真所贡,那些是高丽所贡。女真首领主动向宋朝报告了其周边部族情况:"自言女真之外又有五国,曰铁勒,曰贲讷讷,曰玩突,曰怕忽,曰咬里没,皆与女真接境。"高丽使徐讷又上言道:"女真蕃长入见,官赐钱三千,黄锦袍一,承天节紫绫袍一。傔从门见,钱二千,承天节紫绫袍一。伏缘女真素无差降,昨高丽国定以为蕃长、傔从名目,望许令敢赴殿宴,及赐予如蕃长之例。"宋真宗予以批准。这是高丽帮助女真制定礼仪,表明女真族中尚无等级制度。
公元1130年宋、金富平之战示意图
三、女真朝贡断绝后宋朝的念念不忘
从宋仁宗天圣年间开始,女真与宋朝联系断绝,如马端临言:女真"自天圣后,役属契丹,不复入贡。"原因在于契丹重新控制了女真。此后,双方关系只限于个人行为和零星的信息,以及宋政府的战略设想。
天圣九年(1031),登州报告:"女真国晏端等百八十四人内附。"朝廷下诏将其"送濠州给田处之。"与零星的女真人应募当兵相比,这是史籍记载的第一次成规模的女真移民,朝廷将其安置在土旷人稀的淮南濠州耕种定居。
当时的国际情况是,契丹几乎统治了整个宋朝以北的广大地区。富弼在给皇帝献上的《河北守御十二策》中指出:"今契丹自尽服诸蕃,如元昊、回鹘、高丽、女真、渤海、藯惹、铁勒、黑水靺鞨、室韦、达靼、歩奚等,弱者尽有其土,强者止纳其贡赋。"曾公亮等撰《武经总要》中,在《边防·北番地》中附有"奚、渤海、女真":其了解的情况是:"今附契丹者为熟女真,置一十八州......居于东京三面,皆侨立州名,民籍每州千户,至百户余。依山林不服从者,谓之生女真。"在宋朝的国防战略中,女真位列其中。因而,对于隔绝的女真,宋朝念念不忘,这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密切关注其向背和被契丹利用的情况。庆历五年(1045),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欧阳修,向皇帝报告被契丹控制的女真有叛离行动:"又闻今春女真、渤海之类,所在离叛攻劫,近才稍定。"第二年,宋仁宗对大臣说道:"新罗、高丽诸国,往年入贡,其舟船皆自登州海岸往还。如闻女真、三韩已为契丹所并,傥出不意,则京东诸郡何以应敌?宜下登州访海外诸国道里远近,及究所以控御之策具奏。"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河东经略司上言:"契丹大点集,云防托汉界,至召女真、渤海首领,自来点集未尝如此。"作为契丹的帮凶,女真的动静关系重大,其被调集,意味着辽军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宋朝须加强警备。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二月,宋政府"以辽、女真相持,诏河北治边防。"辽、女真相斗,宋朝也要加强边备,以虞不测。这些资讯,渐渐向宋人传达了女真人顽强凶猛的概念,为后来与金兵交战时的恐金症埋下伏笔。
二是积极争取重建联系以便利用。庆历二年(1042),御史中丞贾昌朝上疏言:"宜度西戎诸国如沙州、唃厮啰、明珠、灭藏之族,近北如黑水女真、高丽、新罗等处,皆旧通中国,今为二敌隔绝,可募人往使,诱之来朝,如此,则二敌必憾于诸国矣。敌憾则为备,备则势分,此中国之利也。"这些外交战略设想固然很好,但并未能实现。宋神宗元丰年间,朝廷多次作出努力,力图重建与女真的联系。元丰初期,朝廷重新审定了礼乐仪制,其中包括《蕃国》71卷:"曰《大辽令式》,曰《高丽入贡仪》,曰《女真排办仪》,曰《诸蕃进贡令式》。" 在外交礼仪上,将女真作为位于辽国、高丽之后的第三大邦交对象,足见重视程度。朝廷有专门的外交机构,负责接待女真等政权事宜。其时,女真有半个世纪没有来往开封,但在宋朝外交的礼堂上,宋政府一直是虚位以待的。元丰四年(1081),管辖登州等地的京东转运判官吴居厚,向皇帝建议:"募惯习航海之人,因其商贩踏行海道之通塞远近,开谕女真人马之利,询求海北排岸司所在,其兴废之因,俟得其实,条画以闻。"宋神宗随即批准。希望招聘民间人士重新打开与女真交往的海上航道,建立联系。第二年又下诏书,表达了这一愿望:"在先朝时,女真常至登州卖马。后闻女真马行道径已属高丽隔绝,岁久不至。今朝廷与高丽遣使往还,可降诏国王谕旨:女真如愿以马与中国为市,宜许假道。"与高丽重建往来之后,宋政府认为具备了与女真联系的交通条件,要求高丽向女真转达宋朝希望其前来卖马的信息,并要求高丽允许女真通过其境内到达宋朝。但是这属于一厢情愿,"后女真卒不至。"
宋朝海运发达,图为福建泉州古船挖掘现场。
开始于登州的宋与女真航道,一直荒废了百年之久:"祖宗以来,虽有此道,以其地接诸蕃,禁商贾舟船不得行,百有余年矣"。重和元年(1118年)重开之时,却开始了亡国之路。此前,一个佞臣的阿谀行为间接对宋、辽、女真三国关系的改变起到了催化作用。宋徽宗初,任河北都转运使的梁子美,"倾漕计以奉上,至捐缗钱三百万市北珠以进。崇宁间,诸路漕臣进羡余,自子美始。北珠出女真,子美市于契丹,契丹嗜其利,虐女真捕海东青以求珠。两国之祸盖基于此。"他大量从契丹购买北珠以奉承皇帝,而北珠产自女真,必须海东青才能捕到含珠的蚌,契丹便加强了对女真的残暴索取,引起女真的反抗。如此"蝴蝶效应"般的连锁反应,遂致辽宋灭亡。
四、尾语
女真于宋朝的关系很早即建立,从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开始,北宋前三朝除了中间断交20余年外,长期有政治、经济交往。这种交往在使节形式上是单向的,只有女真使者来宋朝贡,没有宋朝使者出使回访,不对等的原因自然是双方都认可的女真属于宋朝的臣属国。交往的主线是贡赐贸易,女真带来马匹等土特产,宋朝以赏赐形式支付价钱,双方互惠互利,"在我国家之初,女真岁以市马于中国而资富"。在所有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中,宋朝对女真是当做一个与高丽、西夏甚至辽国同等国家来对待的,并不以女真远离中原和人少地小而轻视。在国际战略上,宋朝一直重视女真的地位(不排除后来女真强劲崛起最终摧残宋朝,史家格外关注的强调),前期有赖于其马匹,后期看重其相背的举足轻重。正因为宋朝始终想将其拉拢并制约辽国,所以到了重和年间,一拍即合的"海上之盟"便历史性地顺理成章了。
本文转载于《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3期,作者:程民生,因篇幅限制,有所删节并略去文献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