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康熙的惠妃真的是纳兰性德的婚前恋人吗?

2021-09-26 15:35:54 首页

  “爱是生命的火焰。没有它,一切变成黑夜”(罗曼?罗兰语)。从纳兰性德对异性柔情似水、痴情如缕的性格特征和他所写的大量一往情深,两心相悦的爱情诗词来看,他无疑是自由婚姻的热烈追求者,在与卢氏结婚前,即有过情意缠绵,已结割臂之盟的恋人,并且恋人离他而去,使他饱尝相思之苦。但这个恋人的身份和归宿,一直是纳兰学研究者和爱好者关注的焦点之一,而又苦于难得凭据。自清末以来,恋人和他为“中表戚”并且后来“入宫”说,成为人们挂在嘴边,见诸笔端的流俗说法,而未必都去认真阅读纳兰诗词,考察其说之真伪。

  我根据自己的研究心得,觉得流俗之说虽然不乏从者,但经不起剖析推究和追本穷源,便不盲从流俗,先后发表了《纳兰性德与“入宫女子”之谜释真》、《纳兰性德恋人“入宫”问题商榷》两篇拙稿,就教于方家。刊出后,赞同拙见者不少,坚持该女子“入宫”之说者也不可能就此消歇。这是意料中事,见仁见智,集苑集枯,是正常现象,不足为怪。但由此可见人们对这一问题兴趣极浓,乐此不疲的勃勃兴致。令我遗憾的是我的两篇浅见拙作全系急就章,主要是针对自己当时所见倡导“入宫”之说学者们的论据而发,既不系统,亦有缺漏,不得不再作进一步的阐述。首先要从引发纳兰性德恋人“入宫”之说的康熙帝之惠妃叶赫纳喇氏谈起,然后论述纳兰诗词对惠妃的反映,最后再补充论证纳兰性德恋人的身份和归宿。

  一、 惠妃其人

  我主张纳兰性德的恋人没有入宫,并不否认宫廷妃嫔中有他相知有素之人,这人就是康熙帝的惠妃叶赫纳喇氏。明了了这一切,纳兰性德有关宫廷女子的诗词,就大致可以得到索解。

  《永宪录》等史书记载说,惠妃叶赫纳喇氏是明珠的妹妹,纳兰性德的姑母,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实际情况是惠妃之父为郎中索尔和,明珠之父是牛录额真(汉名佐领)尼雅哈,尽管他们都是金台石之后,但不是兄妹关系。叶赫东城贝勒金台石有子德尔格勒和尼雅哈(另有沙浑等与本文主旨无关,从略。下同)。德尔格勒投降努尔哈赤后,授为三等副将(皇太极时一度改称满名梅勒章京),生子南褚、索尔和。死后由南褚承袭爵位。南褚以招降他的姐姐、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的大福晋苏泰太后和林丹汗的继承人额尔克孔果尔(即额哲)及察哈尔部余众,苏泰太后献出“传国玉玺”之功,皇太极将自己的第三福晋给他为妻,并让他掌管两牛录军民。苏泰太后改嫁手握重兵的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从此德尔格勒一系,比其弟尼雅哈一系显贵得多。德尔格勒之孙、南褚的长子穆占,历任安西将军、征南将军、正黄旗蒙古都统、议政大臣等要职。穆占之弟吴丹,也担任镶黄旗蒙古副都统、建威将军等显要职官。兄弟俩不仅是达官显 宦,而且都是清初著名战将,是其堂妹叶赫纳喇氏进宫后升嫔晋妃的后盾。南褚死后,穆占和吴丹都没有承袭其父爵位,三等副将的世职让给他们的叔父索尔和承袭。索尔和又出任郎中,虽然官位不如侄子们显要,但因是惠妃叶赫纳喇氏之父,人们也不能不对他另眼相看。

  明珠与索尔和同一祖父(金台石),但父亲尼雅哈官只牛录额真,爵不过骑都尉(满语称拜他喇布勒哈番,四品世职),是无法与索尔和一家相比的。可是满族人亲厚九族,和睦乡里,对血亲关系极其重视,堂兄弟之间视同一家,交往还是很密切的。纳兰性德自幼与后来作了康熙帝惠妃的从堂姐或妹熟识相知,是不成问题的。

  满族人在其祖先女真人时期,有过“父死而子妻其母(后母)”,“兄死而弟娶其嫂”,“侄娶叔婶”等收继婚俗,但进入辽沈地区后,受汉文化的涵濡,早已改变。皇太极即位后即援据汉族的封建伦理明文规定,“不许乱伦婚娶”,禁止收继婚和同姓嫁娶。他在谈到制订这一规定时说:“汉人、高丽人因晓道理,不娶族中妇女为妻。凡人既生为人,若娶族中妇女,与禽兽何异?我想及此,方立其法。”其后满族与汉族和朝鲜人的交往接触愈来愈频繁,社会观念也日益发生深刻变化,封建伦理观念被人们普遍接受。入关后更在汉族封建伦理观念的影响下,同姓通婚已经绝迹。他们和汉人一样,从伦理观念与不利子孙繁衍出发,五服之内的同姓男女绝对不婚,从堂兄妹姐弟之间,是不可能有婚恋关系婚姻之约的。正因为人们都明白这一点,才有人出于狭隘的民族感情和对满族的成见编造流言,将从堂兄妹改为表兄妹。这大概就是李伯元在《南亭笔记》中附会说“入宫女子”为纳兰性德的“中表戚”,胡刊《饮水词集》鹏图跋所说的“入宫”之女与纳兰性德为“表兄妹”的缘由吧!后来更有论者演绎为“入宫女子”与纳兰性德的关系“不像宝玉与黛玉之为姑姐妹,则必像宝玉与宝钗之为姨姐妹。”近来又有学者直截了当地提出纳兰性德的“意中人是否即为纳喇氏(指惠妃)?”“纳喇氏入宫前与堂兄相识并暗暗相爱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愈演愈烈,大有见事生风,鱼目混珠之势。

  惠妃叶赫纳喇氏生年失载,入宫时间不详,但她康熙九年(1670年)生皇子承庆(幼殇),可见至迟康熙八年(1669年)已经入宫。她于康熙十一年(1672年)生皇子保清时,还是一个连“嫔”的封号都没有的皇帝侍妾。可知她是入宫较早而又以地位不高的宫娥彩女而得宠的。

  清初后妃制度不健全,到康熙时才典制齐备,规定在同一时间内,“皇后居中宫,主内治。皇贵妃一位、贵妃二位、妃四位、嫔六位,分居东西十二宫,佐内治。”“贵人、常在、答应俱无定位,随居十二宫,勤修内职。”当时的纳喇氏地位低于“嫔”,只是贵人、常在、答应中的一个,却颇得康熙帝宠爱,足见她容华绝世,卓尔不群的情况了。我们看看康熙帝的后妃概貌,就更可以明白这一情状。

  康熙帝虽然是中国历史上具有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君主,但并非不近女色,他究竟有多少妻妾媵侍,谁也说不准。随他入葬景陵的后妃即达55人之多,但远非他生前的妻妾媵侍总数。他的继承人雍正帝在饬谕内务府官员时说:“今日总管等所奏易贵人之事,似此贵人入陵尚可。陵内关系风水之地,嗣后尔等宜加意斟酌。如曾奉御皇考之贵人尚可,若随常加封者,则不可。或在外围周方左右,或在苏吗里姑(即苏麻喇姑,此处指其坟墓)之左右,另建园寝。尔等谨记。”可见除去入葬景陵者外,还有一批“随常加封者”和未曾“奉御皇考”而另建园寝者,且后者要比前者多得多。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正月,“总管内务府遵旨查得,康熙四十六年,乾清宫主位十六位,大答应十人。景阳宫大答应四十七人,小答应八十二人。毓庆宫主位三位,大答应七人,小答应二十二人。所内答应四十一人,学生三十八人,女子共一百三十二人。一年宫分分例等项,约计共需银三万七百九十八两一钱五分八厘。”由此可见,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宫中仅“答应”一项,就有大答应六十四人,小答应一百零四人,所内答应四十一人,共计二百零九人(“学生”和“女子”即宫女未计入),加上其他后妃,康熙帝妻妾数目之多,已相当可观了。

  在康熙帝姿色艳丽的众多妻妾中,纳喇氏是第三个为他生皇子者,并且三年生二子,可见康熙前期对她宠爱的程度。她生的第二个儿子本为皇五子,因为四位兄长先后夭折,按照封建礼法,他在成活的诸皇子中年纪最大,被称为皇长子。他原先取名保清,后改名胤,希望神灵保佑,平安有福,并得到康熙帝的疼爱,成年后多次被委以重任,封为直郡王。康熙帝喜爱的皇八子胤(良妃卫氏生),曾被封为廉亲王,幼年也为纳喇氏所抚养。由此纳喇氏于康熙十六年(1677年)八月二十三日,由礼部尚书吴正治、侍郎额星格等人奉康熙帝之命,持节授册,册立为惠嫔。康熙二十年(1681年)十月二十五日,康熙帝又谕礼部说,“恭奉圣祖母太皇太后慈谕”,“惠嫔纳喇氏……秉质柔嘉,恪勤内职,今进封惠嫔为惠妃。”要礼部选择吉期,开列仪注具奏,并于同年十二月二十日正式册封纳喇氏为惠妃。

  纳喇氏其所以能够被封为惠妃,是由其母家地位、生育皇子、赢得太皇太后喜欢等多种因素决定的,但最关键的还是康熙帝对她的宠爱。她大概生得风姿绰约,花容月貌,并且与康熙帝性情相投,善解人意,即康熙帝所说的“秉质柔嘉,恪勤内职”,才捷足先得,博得康熙帝的宠幸,在宫中取得稳固地位,并且逐步高升的。从年龄看,康熙帝生于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1654年5月4日),纳兰性德生于夏历同年十二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两人相差只有八个月有余,惠妃当与他们年龄相仿。但她自入宫之后,情感世界和个人及母家的切身利益,完全与康熙帝融为一体了,即使入宫前曾有恋人(可能性极小),也早已抛却脑后,像春梦一样地在记忆中淡忘以至消失,没有条件,也不会再有牵扯瓜葛了。这从她后来的表现中,是不难看出的。

  胤身为皇长子,只因其母为妃不是嫡子,不得立为皇太子,心中耿耿难以宁帖,常存夺嫡之想,被康熙帝识破。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康熙帝废除皇太子胤期间,指责胤欲谋害皇太子时说:“其母惠妃,亦奏称其不孝,请置之于法。”胤是她留存在世唯一的亲生骨肉,为了迎合康熙帝的意愿和政治需要,不惜奏请置之于法,可见她对儿子的评价和感情的依恋疏阔,也以夫君的评价和感情亲疏为准绳,而置母子亲情于不顾,甚至视同陌路,落井下石。正因为如此,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胤获罪,此后一直被圈禁于高墙之内,而惠妃在宫中的地位和待遇却一仍其旧,未受牵连。康熙帝逝世,雍正帝继位后,遵从康熙帝遗愿,命将有子之妃嫔年老者各随其子。因惠妃之子胤获罪拘禁,欲使她由其抚养的胤接回府邸供养。征询她的意见时,她也面无不悦之色,“欣然允从”。雍正四年(1726年)胤获罪,雍正帝又命庄亲王胤禄、诚亲王胤祉将惠妃迎归宫中奉养,她也遵从旨令,毫无疑议。她在宫中又度过了六年寥落寂寞的太妃生活,于雍正十年(1732年)四月初七日病死,享年当接近八十。

  如此“秉质柔嘉”,完全以皇帝的是非为是非之人,入宫后决不会春心荡漾,与所谓的“恋人”发生任何联系了,何况纳兰性德是她的从堂兄(或弟),从伦理观念出发,根本不可能有爱恋关系和“婚姻之约”呢!《赁庑笔记》中所说的纳兰性德贿通喇嘛,披袈裟入深宫探望与他“有婚姻之约”的恋人时的“遭国丧”,李伯元具体化的“某后崩”,据说指的是康熙十三年(1674年)五月初三日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病逝的事。其时纳喇氏甚得康熙帝宠爱,已为康熙帝生了两个皇子,作为娘家人的纳兰性德,是会从自己的叔(或伯)父母、惠妃之父母口中得知的。他一生谨言慎行,岂肯冒杀身之险前去探望?

  宫门深似海,嫔妃自迈入皇宫之日起,便与外面的大千世界几乎隔绝。上述雍正帝遵从遗命,让康熙帝的年老有子妃嫔随其子生活,也属特殊情况,并不多见。这正是康熙帝不同于其他帝王的英明之处。按照清朝宫规规定,嫔妃是终其一生难以脱离监督,离开禁地一步的。她们不仅不能与从堂兄弟之类亲属往来,就是与生身父母,也难得一见。宫规规定:“内庭等位父母年老,奉特旨入宫会亲者,或一年,或数月,许本人父母入宫,家下妇女不许随入。其余外戚一概不许入宫。”“内庭等位”即有封号的后妃,还需“父母年老”、“奉特旨”才能在宫中会见,而“特旨”是轻意不发的,只有“内庭等位遇娠”,“有生母者许进内照看。”规定相当严格。《红楼梦》第十八回所描写的贾元春回娘家省亲的情节,按清朝制度是不允许的,但她说皇宫是“不得见人的去处”,“田舍之家,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倒是嫔妃境况和内心悲痛的真实反映。

  宫规还规定:“各宫首领(太监)遇年节奉主命往外家,或以事故慰问前往者,不许传宣内外一切情事。宫殿监时加稽察,倘不加稽察、别行发觉者,将宫殿监与犯者一并从重治罪。”这就使嫔妃们的家人也无法得知她们在宫中除生育情况之外的真情,嫔妃们更没有条件和所谓的入宫前恋人联系了。而纳兰性德与婚前恋人有多种联系(详后),也证实他的婚前恋人并非嫔妃,更不可能是惠妃叶赫纳喇氏。但从他所写的诗词来看,对惠妃的情况还是有所反映的,只是因为情况不甚明了,有些反映失之笼统或与真实情况不尽相符。

  二、 纳兰诗词对惠妃的反映

  前已论及,从年龄看,纳兰性德与惠妃相仿,在惠妃入宫前,性德与这个从堂姐或妹熟识并有所过从是可以肯定的,但绝不会有婚恋关系,更不可能私订终身。正由于此,性德才在《咏絮》诗中说:“落尽深红叶子稠,旋看轻絮扑帘钩。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有的学者看见诗中有“御沟”二字,即以为是纳兰性德以轻絮比喻自己的“小情人”,“入御沟”即是说他的“小情人”“落入宫中了。”其实,轻絮比喻的是纳喇氏,落入宫中的是后来作了惠妃的纳兰性德之从堂姐或妹。何以见得?从“怜他借得东风力”即可以看出。“怜”作庆幸、爱羡解。《庄子?秋水》:“夔怜,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钟泰发微:“怜,爱羡也。”唐白居易《玩半开花赠皇甫郎中》诗:“人怜全盛日,我爱半开时。”宋曾巩《趵突泉》诗:“己觉路傍行似鉴,最怜沙际涌如轮”都是明证。纳兰性德的从堂妹或姐进入皇宫,他才有可能庆幸、爱羡,庆幸、爱羡“小情人”进入皇宫作嫔妃,就不近人之常情而令人难以理解了。

  至于有的学者说纳兰性德的《金缕曲?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中的“御沟深,不似天河浅”,也是写他的婚前恋人入宫事,我则认为不仅与纳兰性德的婚前恋人无关,而且与纳喇氏也两不相涉,完全是针对顾贞观《风流子》(十年才一觉)词而发。顾词谓:“宋家墙东畔,窥闲丽,枉自暮暮朝朝。身逐宫沟片叶,已怯波涛。”并在题下自注说:“自此不复梦入春明矣。”顾贞观是因遭人忌妒排挤而被迫辞官归里的。他把自己想不遗余力地为朝廷效劳比喻为窥东邻之闲丽,逐宫沟(即御沟)之片叶,但结果却是“枉自暮暮朝朝”,遭人摈斥打击而“已怯波涛”。纳兰性德则以“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表示同情,进行宽慰。这种“再赠梁汾”之类的词,是不可能提到自己的婚前恋人,也与纳喇氏毫无关涉的。

  这首词与纳喇氏无关,但并不是说纳兰性德没有写过有关她的诗词。我以为下面这首《柳枝词》,就是写他这位以秀女身份入宫,作了嫔妃的从堂妹或姐的。

  细细萍吹水面风,百花飞尽绿阴同。别离管尽人如昨,罗袖长垂玉筋红。

  第一、二句写的是纳喇氏入宫的季节,“百花飞尽绿阴同”,与前述《咏絮》诗“落尽深红叶子稠”一样,都指的是暮春三月。“玉筋”喻眼泪。晋王嘉《拾遗记》载,常山美女薛灵芸(后更名薛夜来)被魏文帝曹丕征选入宫,别父母时,以玉唾壶承泪,壶即变红。至京师,壶中之泪凝为血。此诗即以薛灵芸比喻纳喇氏,说她在轻柔的微风吹动水面浮萍,各种花朵凋谢,树木绿叶成阴的暮春季节,身穿丝罗作的华丽衣着,离别父母亲属,一路啼哭着进入皇宫。如果进宫的是诗人的恋人,他能以如此平静的心态,冷静的笔调描写吗?我想绝不可能。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从头。摘花销恨旧风流。

  ——《浣溪沙》

  这是纳兰性德想象纳喇氏入宫之后的情景。她到皇宫后看到富丽堂皇的景象“泪乍收”,不再哭泣了,但抒发情怀,解闷散心(遣怀)时,转而想家并回忆起旧事。“摘花销恨旧风流”,典出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二《销恨花》:“明皇于禁中,初,有千叶桃盛开,帝与贵妃日逐宴于树下。帝曰:‘不独萱草忘忧,此花亦能销恨。’纳兰性德设想纳喇氏入宫后与皇帝和唐明皇与杨贵妃一样,在宫中饮宴寻乐。这里“摘花”的“花”,既指千叶桃,又借喻纳喇氏。千叶桃又名碧桃,花重瓣,不结实,虽然有药用价值,但当时主要是供观赏用的。明顾起元《客座赘语?花木》:“碧桃(花)有深红者、粉红者、白者,而粉红之娇艳尤为绝。”纳兰性德以千叶桃花比喻纳喇氏,可见她长得很美。“摘花”即指纳喇氏被皇帝征选入宫。

  但纳喇氏被征选入宫后,“遣怀翻自忆从头”只是问题的一面,纳兰性德想到皇宫胜过神仙府邸,她还有“应知香海(佛经称须弥山周围的海)窄,只似液池(即太液池)宽”(《荷》)的一面。她进入皇宫如同一步登天,就像金字塔那光芒四射的尖顶一样,笼罩着五彩缤纷的神秘灵光。“上林声价重,不忆旧花田”(《茉莉》)。借帝王的园囿“上林”代指宫禁,用故里种花的园圃代指娘家,说她可能进宫后名誉身价骤增,不再思念娘家人了。可是皇帝的宠爱是否能够持久,会不会很快情转爱弛,的确又是一个新的问题。“絮飞时节青春晚,绿锁长门夜半灯”(《春柳》),是纳兰性德对纳喇氏在宫中可能遭遇的遐想。想象她虽然锦衣玉食,物质生活十分富裕,但却可能失去宝贵的青春,陷入难言的爱情苦闷之中。

  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

  ——《昭君怨》

  从调寄《昭君怨》,即可看出纳兰性德创作此词的主旨。《乐府诗集?琴曲歌辞三?昭君怨》载,郭茂倩题解引《乐府题解》谓:“昭君恨帝始不见遇,乃作怨思之歌。”如果词中的女主人公是纳兰性德的恋人,怎么会“恨帝始不见遇”呢?词的开头就激切地揭示出后宫美女充盈,无人珍惜的景况。深宫重重,帏帘沉沉,文武百官和闲杂人等绝对不可轻易涉足的“深禁”,处在层层设防,严密封闭的环境之中,宛如一座壁垒森严的封建堡垒。从秀女中万里挑一的丽姝淑媛一入禁城作了妃嫔,即仿佛进入了幽深的堡垒,终身难出,几乎与世隔绝。皇帝的感情、精力和生理本能又决定他不可能同时宠爱数以百计的女子,只能宠幸后妃宫娥群中的一个或几个,绝大多数处于青春妙龄的嫔妃无缘接近皇帝,又不可能接近其他异性,只能压抑自己的情感和生理本能,寂寞地度过一生。然而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春风有情,春雨润物,宫墙关不

  住桃红柳绿的动人春色,流莺粉蝶来回翻飞依枝恋花的情景使嫔妃宫娥感到生命的存在,不能不向往宫禁以外的正常人生活。“好春”一语双关,既指春天的美好景色,也指花信少女的锦瑟年华。可是无论花发南枝,杨柳如烟的春色,还是花枝招展,貌若天仙的嫔妃,在宫禁里却不知道有谁矜悯怜惜?这里真正的男人只有皇帝一个,哪有功夫和精力遍施恩泽?太监内竖乃刑余之人,生理残缺,心理也麻木怪异,不懂得什么是正常人的生活。宫娥彩女忙于争宠夺爱,互相忌妒甚至同类相残,掀起多少醋海风波?在深宫里,无论季节的“好春”还是妙龄少女的青春,都如风吹马耳,人们漠然置之,无动于衷,让它悄悄地溜走。一句“深禁好春谁惜”,含有多少凄恻,几许酸楚!天生丽质的绝色女子像笼中小鸟一样地被幽闭深宫虚度青春,身心两方面都受到严重的桎梏和摧残,在压抑和寂寞中度过一生的又有几多?

  但是还有难耐寂寞,整日哀怨、苦闷、悲愁而并不死心的怀春嫔妃“薄暮瑶阶伫立”,眼巴巴地企足而待,引领而望,幻想着皇帝突然大驾临幸。可是等啊等,等到的却是“别院管弦声”——皇帝在另一个宫苑里和别的嫔妃在悠扬跌荡,幽婉缠绵的音乐声中寻欢作乐。虽然“不分明”,但却如同扎她心肺的浪语淫声,使她心灰意冷,黯然神伤。可是人心不是无波的古井,虽然“绣被春寒今夜”,使他体味到了皇帝的冷酷和见异思迁而随时转移情感给她带来的伤害,使她遭受冷落难耐的痛苦和折磨,但她在感到伫望无益“寂寂锁朱门”后,还是“梦承恩”,把企盼皇帝临幸的心情变为梦境,使自己在现实中得不到的生理渴求和空虚的情感需要在梦境中实现。

  词中还用了“又是梨花欲谢”一语,表明女主人公不是初到宫禁,上述暮春季节希冀皇帝临幸的情景也不是第一次。年复一年,面似芙蓉,眼如秋波的娇娘婵娟,面临着色衰容枯的威胁。在宫廷之中,色衰就意味着爱弛,恩宠便不会再降临到自己身边了,只能失宠寡欢,香消玉碎,落个悲惨下场。

  我之所以对这首词详加阐释,是因为不少学者以此词作为纳兰性德恋人入宫的重要凭证。我以为词意虽明,但还有四点值得注意:

  第一,不能用成竹在胸,以“疑人偷斧者”的心态研究纳兰诗词。有的学者之所以认定这首词是纳兰性德恋人入宫的证据,是因为他们心里先有一个性德恋人入宫的念头,然后看到有关宫闱的字眼儿,即认为是说性德恋人入宫之事,这首词全写后宫之事,就更不在话下了。结果是自设障眼,戴盆望天,苦心求索而难得其真。此说之始作俑者张任政先生振振有词地说:“其尤显明而可以探索其事实者,则更有《昭君怨》一阕”,“其末了两句,最足注意,所谓‘锁朱门’,何地也?‘梦承恩’,何事也?除宫闱以外,更何有承恩之事!”16问得似乎理直气壮,可惜与纳兰性德的恋人南辕北辙,不搭边际。我们不禁要反问,如果《昭君怨》词的主人公是纳兰性德的恋人,他能为皇帝不怜惜她的“好春”而惋惜么?能满怀激情地赞叹自己的恋人“薄暮瑶阶伫立”,迎接皇帝临幸的行为么?能为自己的恋人听到“别院管弦声”,皇帝当夜不可能再到她身边占有她而鸣不平么?能乐意让自己的恋人“梦承恩”么?词意显辖不过地表明,这是一首“宫怨”词。如果要坐实的话,只能说纳兰性德凭藉自己的想象,写的是惠妃叶赫纳喇氏在宫中的情况,而词中的主人公不可能是自己的恋人。

  第二,有的学者说这首词运用的是杜甫“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浦起龙《读杜心解》语)的写作手法,“诗人深深怀念着意中人,可是不说自己此时的相思,而是通篇描绘她在深宫里孤独寂寞,全从想象落笔,运实于虚,借人映己,遂令词情更为深透、委婉。特别是此篇中又深含了诗人难以明说的隐怨,这就更加耐人寻味。”纳兰性德确是运用“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手法的高手,这是我们阅读纳兰诗词不难发现的,但这首词的写作并未运用这一手法。何以见得?女主人公思念和引领而待的对象是皇帝而非诗人也!如果她思念和引领而待的对象是诗人自己,怎么能用“梦承恩”等词语呢?正如张任政先生所说,“‘梦承恩’,何事也?”这在封建社会,尤其是文字狱盛行的清代,可不是随便闹着玩的。诗人其所以不说自己此时对意中人的相思,“通篇描绘她在深宫里孤独寂寞”,正是因为这个孤独寂寞者并非自己的恋人。虽然是想象,却处处在实写嫔妃的情态,从何处得知他是“运实于虚,借人映己”呢?若再进一步问,他“借人映己”的“人”指的是谁呢?答案只能是嫔妃或皇帝。如果是指嫔妃,我以为不伦不类,难以成立。如果是指皇帝,纳兰性德有此思想基础和胆量么?敢借皇帝自比么?我们看看他自己的诉说和师友对他的评论,就不难发现此词“借人映己”之说的不妥。

  纳兰性德在诗词中多次谈到当时官场“蛾眉谣诼”的情况,说他自己“生得谢虞罗,光彩非所希”(《拟古四十首》之二十二);“动止类循墙,身避高名”(《野鹤吟赠友》)。结合他对康熙帝“葵思倾阳,马思竭力”,“可捐,敬勤无二”(《忠孝二箴》)的崇拜和忠诚,是绝不可能“借人映己”,以皇帝来映照自己的。他的师友也说他“进止有常度,不失尺寸”,“性周防”,连读书所得的往古治乱、政治兴坏、民情苦乐、吏治清浊、人才风俗等历史问题,也因怕有影射之嫌而“不敢易言之”17,谨言慎行,“不敢乞休沐自逸”18,并且“惴惴有临履之忧”19。如此时时战战兢兢,三缄其口,处处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之人,岂敢在其作品中借当时皇帝“映己”!从哪里能看得出“此篇中又深含了诗人难以明说的隐怨”呢?只要和历代文人墨客所写的“宫怨”诗词加以比较,就会发现此词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有的学者之所以会觉得特别,认定这首词的女主人公是纳兰性德的“意中人”,诗人描写她在皇宫里的情态是“运实于虚,借人映己”,在词面提供的语象之外能体味出“深含了诗人难以明说的隐怨”,也完全是“疑人偷斧者”心态的表现。以这种心态来寻味“宫怨”诗词,则与宫闱嫔妃恋爱的文人雅士不是太多了吗?

  第三,这首词所述情状,与清朝制度不符合。清朝入关后,以皇帝的安全为至上,为避危害,皇帝从不到嫔妃宫娥住所留宿过夜,而在乾清宫、养心殿或别的宫殿另有寝宫。嫔妃等每到傍晚,齐集“听叫处”等侯传唤。皇帝如召嫔妃侍寝,便在晚饭后看桌子上写有嫔妃名号姓氏的绿头牌(又称绿头签),选中哪一位,就把哪一位的绿头牌翻过来,由内殿首领太监禀知,这一位是夜就到皇帝寝宫侍寝承欢,其余嫔妃则于“叫散”后,各回自己居处。有记载说,清制"嫔妃召幸,遣内侍扣宫门,直趋卧榻,用红锦被裹而负之以行。至第一间房,除去衣饰,裸体而进;至第二间房,复取衾绸;至第三间房,方是皇帝寝室。”这就是宫词所说的:“脱却罗衫拥被来,金莲不用踏苍苔。内臣见惯私相妒,一树梨花带露开。”20这一记述虽然有夸大失实之处,与实际情况不相符合,但表明清朝皇帝不到嫔妃宫娥所居之处临幸留宿,是可以肯定的。《昭君怨》词中所谓“薄暮瑶阶伫立”,嫔妃翘首引领等待皇帝突然大驾临幸的情景,只是纳兰性德的想象,在清朝是根本不存在的。诗人其所以如此写,为的是表示他对在封建制度下被迫虚度年华的嫔妃彩女的深切同情,如何能认定他的恋人入宫,他同情的对象就是自己的意中人呢?

  第四,纳兰性德恋人入宫之说其所以产生并能够流行,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我在《纳兰性德与“入宫女子”之谜释真》一文中已经指出,最早记载此说的《赁庑笔记》的写作时间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以后,并对当时的时代思潮和文化背景作了简要的论述,但不够充分,现在再作些补充。

  散布道听途说的流言并将其形诸笔墨,对个人来说,可以作猎奇、盲从等各种各样的解释,但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有其产生和流传的原因,不能不从时代思潮和文化环境方面进行考察。光绪二十五年以后,清王朝的腐朽已经全面暴露,内外交困,处于四面楚歌、岌岌可危的境地;反封建的民主革命也日益走向高潮,在各个领域都有反映。兴中会、兴汉会、光复会等早期资产阶级革命团体领导的民主革命,利用满汉民族的隔阂误解,引用了明太祖朱元璋讨伐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时檄文中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其后内涵改变,打击的对象为“害汉人的满洲人”和清政府),有些汉人更从狭隘的民族感情出发,望文生意,简单地理解为一味排满并肆意发挥,以各种方式散布种族主义思想,诋毁以清朝皇室为代表的满族统治者,于是演义清朝开国历史,传播有关清朝的野史和宫廷轶闻的记载应运而生,并且逐步成为当时一些人动员民众起来推翻清朝封建政权制造舆论的一种方式。在这种思潮和背景下,诸如清朝皇室始祖为乌拉特与佛库伦野合而生、孝庄文皇后与小叔子多尔衮偷情求欢并情收洪承畴、康熙帝乱伦常立姑为妃、雍正帝死于吕四娘之手、乾隆帝淫妻嫂瞒天生龙子、同治帝寻花问柳而夭亡等荒诞无稽,混淆视听的流言飞文,大肆流传开来,用揭露满族先世“秽德”的办法来发泄对当时清朝统治者的不满情绪。纳兰性德恋人“入宫”之说出现在这个时候,也当作如是观,因为它隐含着康熙帝夺人所爱,正适合一些有排满思想的汉人的口味。况且纳兰诗词本身具有思想成分的复杂性和表现手法上文字简约,语焉不详,作者的意念和思绪常常不直陈无隐而使人一目了然的模糊性,极容易作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的歧解。这就是纳兰性德恋人“入宫”说在辛亥革命前后出现并得以流传的缘由。

  第三,这首词所述情状,与清朝制度不符合。清朝入关后,以皇帝的安全为至上,为避危害,皇帝从不到嫔妃宫娥住所留宿过夜,而在乾清宫、养心殿或别的宫殿另有寝宫。嫔妃等每到傍晚,齐集“听叫处”等侯传唤。皇帝如召嫔妃侍寝,便在晚饭后看桌子上写有嫔妃名号姓氏的绿头牌(又称绿头签),选中哪一位,就把哪一位的绿头牌翻过来,由内殿首领太监禀知,这一位是夜就到皇帝寝宫侍寝承欢,其余嫔妃则于“叫散”后,各回自己居处。有记载说,清制"嫔妃召幸,遣内侍扣宫门,直趋卧榻,用红锦被裹而负之以行。至第一间房,除去衣饰,裸体而进;至第二间房,复取衾绸;至第三间房,方是皇帝寝室。”这就是宫词所说的:“脱却罗衫拥被来,金莲不用踏苍苔。内臣见惯私相妒,一树梨花带露开。”20这一记述虽然有夸大失实之处,与实际情况不相符合,但表明清朝皇帝不到嫔妃宫娥所居之处临幸留宿,是可以肯定的。《昭君怨》词中所谓“薄暮瑶阶伫立”,嫔妃翘首引领等待皇帝突然大驾临幸的情景,只是纳兰性德的想象,在清朝是根本不存在的。诗人其所以如此写,为的是表示他对在封建制度下被迫虚度年华的嫔妃彩女的深切同情,如何能认定他的恋人入宫,他同情的对象就是自己的意中人呢?

  第四,纳兰性德恋人入宫之说其所以产生并能够流行,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我在《纳兰性德与“入宫女子”之谜释真》一文中已经指出,最早记载此说的《赁庑笔记》的写作时间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以后,并对当时的时代思潮和文化背景作了简要的论述,但不够充分,现在再作些补充。散布道听途说的流言并将其形诸笔墨,对个人来说,可以作猎奇、盲从等各种各样的解释,但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有其产生和流传的原因,不能不从时代思潮和文化环境方面进行考察。光绪二十五年以后,清王朝的腐朽已经全面暴露,内外交困,处于四面楚歌、岌岌可危的境地;反封建的民主革命也日益走向高潮,在各个领域都有反映。兴中会、兴汉会、光复会等早期资产阶级革命团体领导的民主革命,利用满汉民族的隔阂误解,引用了明太祖朱元璋讨伐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时檄文中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其后内涵改变,打击的对象为“害汉人的满洲人”和清政府),有些汉人更从狭隘的民族感情出发,望文生意,简单地理解为一味排满并肆意发挥,以各种方式散布种族主义思想,诋毁以清朝皇室为代表的满族统治者,于是演义清朝开国历史,传播有关清朝的野史和宫廷轶闻的记载应运而生,并且逐步成为当时一些人动员民众起来推翻清朝封建政权制造舆论的一种方式。在这种思潮和背景下,诸如清朝皇室始祖为乌拉特与佛库伦野合而生、孝庄文皇后与小叔子多尔衮偷情求欢并情收洪承畴、康熙帝乱伦常立姑为妃、雍正帝死于吕四娘之手、乾隆帝淫妻嫂瞒天生龙子、同治帝寻花问柳而夭亡等荒诞无稽,混淆视听的流言飞文,大肆流传开来,用揭露满族先世“秽德”的办法来发泄对当时清朝统治者的不满情绪。纳兰性德恋人“入宫”之说出现在这个时候,也当作如是观,因为它隐含着康熙帝夺人所爱,正适合一些有排满思想的汉人的口味。况且纳兰诗词本身具有思想成分的复杂性和表现手法上文字简约,语焉不详,作者的意念和思绪常常不直陈无隐而使人一目了然的模糊性,极容易作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的歧解。这就是纳兰性德恋人“入宫”说在辛亥革命前后出现并得以流传的缘由。

  “青葱背痒不禁爬,十指掺掺剥嫩芽。忆得染将红爪甲,夜深偷捣凤仙花”(《和元微之‘杂忆诗’》)。恋人曾用细嫩好看的手指为诗人挠背部痒处,并且在深夜偷偷地捣碎凤仙花(即指甲草)染红指甲。这种情景,也只能在贵介公子和陪从他的侍婢之间发生,与包括戚串在内的其他女性之间是不可能的。

  纳兰性德还时常和这位给他挠背痒的恋人在一起嬉戏玩耍:“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琵琶仙?中秋》)。能经常和他在一起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取乐,并且经过“几番凉热”(几年)的人,也显然不可能是贵亲右戚,只能是陪从在侧的婢女侍儿。性德曾把她称之为“梦里寒花”(《采桑子》拨灯书尽红笺也)。这个“寒花”当然不能作“寒冷时节开放的花”解。“寒”当作生活贫困、地位低微解,乃“寒人”、“寒士”、“寒女”之寒,“寒花”即喻出身寒微的美女。在当朝相府贵公子的生活圈子里,能和他在一起玩耍并使他爱上的出身寒微之美女,只能是侍婢,而不可能是他的“姑姐妹”或“姨姐妹”。原因是在盛行“门当户对”婚姻的封建社会,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不可能有穷亲戚。纳兰性德还曾“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减字木兰花》从教铁石)。如果他所“怜”的对象不是侍婢,不仅不会“太冷”,也用不着他去“添个纸窗”呀!这是显而易见的。

  除上所述“絮语黄昏后”、“倦倚玉阑看月晕”、“密语移灯”等夜间谈情说爱的描写外,我们再集中看看纳兰性德和这位“梦里寒花”相恋的时间: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杆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酒泉子》)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如梦令》)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采桑子》)

  犹记回廊影里誓生生。(《红窗月》)

  记取相思,环归来月上时。(《减字木兰花》)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虞美人》)

  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生查子》)

  从这些两心相悦,幽期约会的时间来看,也足以说明他们是华胄阔少与使女侍婢关系了。原因是清代妇道闺训极严,包括“中表戚”、“表兄妹”在内的戚串亲属等大家闺秀,不仅不可能常住在纳兰性德家,而且也摆不脱封建礼教的羁绊与他幽会谈情,只有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晴雯袭人之类侍女,才有条件与他耳鬓厮磨,使他坠入爱河情网。

  但是“茗碗香炉事事幽,每当相对便无愁。金笼自结双栖愿,那得齐纨怨早秋”(《别意》)。正当他们两个人甜蜜相恋,心灵结合时,却出现了“彩云易向秋空散,燕子怜长叹”(虞美人》)的情况,好景难长,风流云散,恋人不得不和纳兰性德分手,成为伯劳飞燕。“燕子怜长叹”由李商隐《无题》四首之四:“归来辗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演化而来。连梁间燕子都熟悉他们的热恋,为他们的离别而长叹,可见他们此前多在家中谈情说爱,情话绵绵。而在家中耳鬓厮磨,求凤恋凰者,除贵介公子与婢女侍儿之外,其他人是不可能的,也可反证出纳兰性德恋人的身份。

  今天的婚姻以当事人双方的相互爱慕为基础并高于一切,但在封建社会却难以做到。纳兰性德和“梦里寒花”的恋爱,在封建家长看来,不仅“门不当,户不对”,而且也有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必然会出来进行干涉,这就是纳兰性德在诗词中所说的“中元时节”(农历七月十五日)发生的“惊心事”(《月上海棠?中元塞外》)。“惊心事”的具体内容难得其详,但事后“梦里寒花”像《红楼梦》中的晴雯被赶出贾府一样,被逐出纳兰府。纳兰性德还和贾宝玉探晴雯不差累黍,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和她惜别。但是由于“风波狭路倍怜卿”,“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瞢腾,只嫌今夜月偏明”(《浣溪沙》容易浓香近画屏),在极度惆怅悲痛的情况下,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与恋人含泪分袂。此后恋人便在沦落无依,穷途末路的情况下“化作彩云飞,何处?”(《荷叶杯》帘卷落花如雪)并且“青鸾杳”(《月上海棠?中元塞外》),一时不知去向,连书信也全然不见。

  纯真的爱情,使纳兰性德与“梦里寒花”结起了割不断,分不开的纽带。如今劳燕分飞,他的心灵受到极大创伤,朝思暮想,寻找着恋人的归宿。

  二、 恋人的归宿

  人生在世,不可能时时得意,处处成功。成功了的会觉得平淡无奇,没有成功的反而会留下深刻印象,刻骨铭心。纳兰性德正是如此。我们披览他所写的爱情诗词,就会发现他写妻室的诗词甚少,而且多为悼亡,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算作一种爱情和婚姻生活的失败。而大量的是抒写失恋的痛苦和刻骨的相思。相思的对象虽然尚难全部确定,但我以为“梦里寒花”无疑占很大比例。

  几年消息浮沉,把朱颜顿成憔悴。纸窗淅沥,寒到个人衾被。篆字香消灯冷,不算凄凉滋味。

  ——《忆桃源漫》

  这是纳兰性德想象恋人和他分别后的凄凉景况。“浮沉”典出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殷羡作豫章郡太守。临去,都下人因寄百许函书。既至石头,悉致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殷羡字)不能作致书邮!’”后遂称书信未送到为“浮沉”。纳兰性德在这里以殷羡喻恋人,说他寄了许多书信,但没有回音,大概是由于未送到。然后想象恋人遭受别离之苦,红润美好的容颜也变得困顿萎靡。居处纸窗也阵阵作响。淅沥本为形容雪霰、风雨、落叶等声音的象声词,性德用以形容纸窗,可见其恋人居处的残破程度。以下的词句,也就无需解说了。这样的居处,如此的处境,当然不可能是去皇宫宸居。那么纳兰性德的“梦里寒花”究竟到哪儿去了呢?他终于打听到了准确信息,给她“蛮笺书小名”,寄去一信。

  金液镇心惊,烟丝似不胜。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南楼令》

  理解了词中的关键词语,即可明了其恋人所去之处。“金液”指仙药,实为道士炼的一种丹液,谓服之可以成仙。东晋著名道士和道教理论家、炼丹术家葛洪在《抱朴子?金丹》中说:“金液太乙所服而仙者也,不减九丹矣。”《神仙传》载:“马明生从安期生受金液神丹方,乃于华阴山合金液,不乐升天,但服半剂,为地仙。”地仙谓住在人间的仙人,实为对道士的尊称。“镇心惊”即使情绪安定,不再心惊。“烟丝”谓细长的杨柳枝条,此处喻恋人身体修长又弱不禁风。沁,渗透。有的学者认为“鲛绡”应作传说中鲛人所织之绡解,谓指“她薄薄的罗衣。”我以为不确。此处的“鲛绡”应指手帕、丝巾,如同陆游《钗头凤》词:“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中的“鲛绡”。“湘竹”亦非实指“竹簟”,而是借喻女子哭泣流泪。“香桃”指仙境的桃树。“不为香桃怜瘦骨”一句,是从李商隐《海上谣》:“海底觅仙人,香桃如瘦骨”脱化而来。“红情”,有的学者谓“指花的娇艳”,“借指女子容颜娇艳”,我亦以为不确,应指艳丽的情趣,非指外貌。上引词句的意思是说,发生“惊心事”咱们分手之后,你心神恐惧不安,服用道士炼的丹液能使心绪安静下来,但你体弱娇嫩承受不了,无声的哭泣湿透了手帕。我不是怜惜仙境的桃树瘦骨嶙峋,而是怕你从此失去艳丽的情趣(指对人间世俗生活的乐趣)。连用“金液”、“香桃”等道教术语,结合这首词的下阕所说的“将息报飞琼”,即可知纳兰性德恋人的归宿了。“飞琼”本为道教神仙中的女仙之祖西王母的侍女许飞琼的省称,后泛指仙女,亦指女道士。唐孟《本事诗?事感》记许浑赋诗云:“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唯有许飞琼,尘缘未断俗缘在,十里山下月空明。”显然是以许飞琼喻指女道士。纳兰性德步许浑之后尘,以许飞琼喻指恋人,则其恋人亦显然应为遁入空门,“尘缘未断俗缘在”的女黄冠了。

  隔花才歇廉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

  ——《菩萨蛮》

  这是纳兰性德的一首怀念其恋人词的上阕,词语通俗易解,关键在于对“一声弹指浑无语”一句的理解。有的学者解释为“弹指一算被辜负了的春光,触及心事,导出了‘浑无语’三字。”显然是不对的。原因是不仅不能把“弹指”与“屈指”混为一谈,而且屈指无声,词中“弹指”前的“一声”也就失去了着落。“弹指”实为佛教仪式,以手作拳,屈食指,以大拇指捻弹作声,根据不同情况,表示许诺、愤怒、赞叹或告戒等意。《行事钞》下三《计请设则篇》:“《增一》(指佛教经籍《增一阿含经》)云:如来许请,或默然,或俨头,或弹指。”《妙法莲花经?神力品》:“一时謦咳,俱共弹指。”嘉祥《法华义疏》:“为令觉悟,是故弹指。”这里所说的“弹指”,当作告戒解。上面所引半阕词意谓连绵不断的缕缕细雨刚刚停止,寺院的住持就进行告戒,使她“浑无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梁间燕子不解人意,依旧双归双宿,门外柳枝(长条)倒好象懂得她的心事,脉脉地低垂着。这是纳兰性德对“曾染戒香消俗念,怎又多情”的恋人处境的想象。“一声弹指”能使她“浑无语”,是她出家修行的又一信据显证。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今来忍见,鹤孤华表,人远罗浮。

  ——《眼儿媚》

  有的学者以《世说新语?贤媛》称谢道韫“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为据,认为这首词是为卢氏而作,我则不以为然。“林下”指林下人,即出家之人。林,退隐之地,喻寺院。有宋张商英《护法论》:“林下之人,食息禅燕,所守规模,皆佛祖法式”为证。世,指有生灭烦恼的世俗(未出家)。全句义为寺庙中女尼道姑所居之处的清幽静谧,世俗间很少能够与其相比,因而一起出世隐居(指作僧道)也够风雅潇洒的。“鹤孤华表”是用华表鹤之典。晋陶潜《搜神后记》卷一载:“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上冲天。”后以华表鹤指久别之人,有唐司空图《长亭》诗:“殷勤华表鹤,羡尔亦曾归”;明刘基《旅兴》诗:“凄凉华表鹤,太息成悲歌”佐证。“罗浮”为山名,在广东省东江北岸,风景优美,系粤中游览胜地。晋葛洪曾在此山修道,道教称为“第七洞天”。旧题唐柳宗元《龙城录》记载,相传隋开皇中,赵师雄于罗浮山中遇一女郎。与之语,则芳香袭人,语言清丽,遂相饮竟醉。及觉,乃在大梅树下。后因以多用为咏梅典实。罗浮山所遇梅花仙女,实为女道士。纳兰性德以“罗浮山”喻苦恋之人所居之处,除说她像梅花仙女一样可爱外,其身份为女道士,也就不言自明了。

  独倚春寒掩夕扉,清露泣铢衣。

  这是纳兰性德思念恋人的《眼儿媚》词的头两句。首句张纯修刊本《饮水诗词集》作“春寒独倚竹间扉,”似近真。如果“掩夕扉”,则不至于“清露泣铢衣”了。铢衣为传说中神仙穿的衣服,重量只有数铢甚至半铢(二十四铢为一两),形容衣服极轻。如辽赵长敬《玉石观音唱和诗》:“烧残灰劫无凋朽,拂尽铢衣任往来”;清钱谦益《大梁周氏金陵寿燕序》:“兜率之铢衣,一百岁而一拂”中的“铢衣”,都指的是神仙之服。钱序中的“兜率”为兜率天的省称,佛教谓天分许多层,第四层叫兜率天。纳兰性德所恋之人穿着神仙穿的衣服,其身份为比丘尼或女黄冠就不言而喻了。

  纳兰性德还曾和久别的恋人在寺庙中相见: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

  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浣溪沙?大觉寺》

  这首词的副标题为“大觉寺”,描写的均为寺中境况,如果他的恋人不是出家修行作了浮屠氏或女道士,如何能在大觉寺相见,并且“相对一忘言”呢?这“一忘言”,不是和前述“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瞢腾”(《浣溪沙》容易浓香近画屏)如出一辙么?

  有的学者依据《大清一统志》的记载,说保定府满城县北有明洪武年间在旧址上重建的大觉寺,即此词之所咏,并对此词的创作时间加以论证,但我以为非。原因是纳兰性德虽然曾陪侍康熙帝出巡和行围路过保定府,但恐怕难以抽出时间单独去寺庙中过访探望恋人,此寺庙当在北京。乾隆年间久居北京的吴长元辑《宸垣识略》卷八《内城四》在叙述正黄旗满洲、蒙古、汉军三旗在北京城区西北居址后记:“大觉寺在街北,其东偏后殿亦奉火神。本朝顺治间,有工部侍郎周天成重修碑。其西偏中后殿,亦奉关帝、药王。有明嘉靖癸亥重修碑,又有本朝顺治间重修碑三。乾隆二十二年重修,有世宗(指雍正帝)御制大觉寺碑,并今上(指乾隆帝)御制重修大觉寺碑。其关帝、药王二殿,皆御书联额。”

  由此可见,大觉寺就在北京西城,并在纳兰性德所在的正黄旗人居住区内,他的恋人也当在此寺带发修行,留下一条还俗的后路。此寺始建于何时已不可考,明嘉靖癸亥(四十二年,1563年)重修。入清后已经残破,故顺治年间又进行了重修,但当时清朝刚刚入关,戎马倥偬,经济实力有限,并未大修,故而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再次进行了重修。纳兰性德于康熙年间对此寺萧索冷寂景况的描写,完全与这一情况相符。他在“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的大觉寺与恋人“相对一忘言”,其恋人浮屠氏或女黄冠的身份就显而易见了。

  吹开吹谢东风倦,缃桃自惜红颜变。红颜变,兔葵燕麦,重来相见。

  ——《忆秦娥》

  缃桃为缃核桃的省称,为结浅红色果实的桃树,亦指这种树的花或果实,此处指花,借喻恋人。后三句词由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绝句诗引》演化而来。刘谓:“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纳兰性德以刘禹锡自况,谓再次来看苦恋之人,她已经“颜色变”,青灯古佛和暮鼓晨钟使她失去了青春年华的朝气,不再像以前那样艳如桃花,秀媚妙丽了,使他大有前度刘郎之感。

  值得注意的是从纳兰诗词来看,他的“梦里寒花”似乎先他长逝。“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采桑子》土花曾染湘娥黛),典出《青林诗话》与《云溪友议》。《渊鉴类函》卷四二一《鸟部》四载:“《青林诗话》曰:蔡确贬新州,侍儿名琵琶者随之。有鹦鹉甚慧,公每叩响板,鹦鹉传呼琵琶。后卒,误触响板,鹦鹉犹呼不已。公怏怏不乐,有诗云:‘鹦鹉言犹在,琵琶事已非。伤心瘴江水,同渡不同归。’”此处之“玉箫”,亦非指玉制之箫或箫的美称,而是人名。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三载:唐韦未出仕时,寓江夏姜使君门馆,与侍婢玉箫有情,约为夫妇。韦归省,衍期不至,玉箫绝食而死。后玉箫转世,终为韦侍妾。纳兰性德用琵琶和玉箫的典故,不仅可以证实他的“梦里寒花”的侍婢身份,也说明她的早逝。他在《荷叶杯》词中所说的“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的“再来缘”,用的也是“玉箫”典实,可见此女之绮年羽化。我们最后再看看他的另一首《浣溪沙》: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慈云为佛教语,比喻慈悲心怀如云之广被世界、众生。“妙莲花”指佛教重要经典之一的《妙法莲花经》。“但是有情皆满愿”,语义也出自佛经。《妙法莲花经》主张调和大小乘佛教的各种说法,“此经能大饶益,一切众生,皆满其愿。”我认为这也是纳兰性德的怀念恋人之作,词中用了这些佛教术语,是他的恋人出家修行的佐证。“返生香”是传说中能使死人复活的一种香。从“慈云稽首返生香”一语中,可知他的恋人已经妙龄坐化,否则他不会有望其返生的想法。

  写到纳兰性德的恋人死亡,我在《康熙帝之惠妃与纳兰性德的婚前恋人》题目下的破说剖解也该结束了。在结束之前,我觉得还需要说明两点:

  第一,纳兰性德是抒情诗词作家,其作品主要不是反映客观社会现象的篇什,而是表现诗人内心世界波动激荡的寄情抒怀之作,因而不像叙事诗那样平直朴实,和盘托出,使人一望而知,不易发生理解上的歧异,易于达成共识。抒情之作不以反映情事和外物为目标,而是通过景物的描绘、气氛的渲染、典故的借用等多种手法构成凄迷沉郁的意境,给人的感觉是不愿明说而又不吐不快的深沉与朦胧。特点在于内向性的倾诉宣泄,类似音乐的空灵和飘渺,作用在于引发读者的感情体验和陶冶性灵,而不是向读者介绍情况以至进行讽谏。因而虽然不可能不落言筌,抛开作者本人以外的人物和情事,但主要是抒写感情和思绪,很难通过诗词中高度凝炼的意象将包含丰富意蕴的故事一一落实下来,并全部复原,更不可能一步到位,一篇文章就能使所有读者完全首肯信服,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诗无达诂”吧!

  可是事情总有两面性,不揭示诗词里包含的真实情事或作者的某一段经历,就很难深入了解他心灵世界的波动激荡,对其诗词的理解也就不能不打折扣。因为他的诗词正是现实情事和人物在他心灵上的投影或折射,没有这些情事和人物的触动,就不会引起他内心世界的颠簸震荡,也就没有写这些诗词的灵感了。基于此,我才着手探究最能牵动纳兰性德的心灵活动,使他魂牵梦萦,也是他在诗词中涉及最多的婚恋问题,有关“入宫女子”问题的钩稽,就是其中之一。我是刻意求真的,但由于我们所处的生活环境、个人经历、知识结构和学识素养等等都与纳兰性德迥异,是不可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真”的求得又谈何容易!因此我根据纳兰诗词所作的解破说,也不敢以山清水明的确解自许,能够大抵近似就很感满足了。凭依纳兰性德常将佛、道两家术语混淆互用的现象,我难以确认所谓“入宫女子”归宿的宗教身份,不得不说她作了浮屠氏或女道士,就是最突出的一例。

  第二,关于“入宫女子”问题,不仅仅是个学术上的疑团,推究此说的起源与传播,还涉及到满汉民族关系,这是我们不能不考虑的。明清更迭,本是历史的前进,但由于是满族贵族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成为全国的最高统治者,并推行了“圈地”、“剃发”、“逃人法”等带有民族压迫性质的政策、法令,使满汉民族矛盾激化,进而造成民族心理上的隔阂,历时二百余年而难以平复。这是纳兰性德恋人“入宫”说产生并得以迅速流传的大背景。具体到“此说得之袁爽秋太常”的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以后,斗争形势更加复杂,满汉民族矛盾日益尖锐,一些汉人便从狭隘的民族感情出发,一味排满以至辱及他们的先人,这在今天看来是非常有害的。纳兰性德恋人“入宫”说,意在将满族最有作为的康熙皇帝比之于荒淫无度,夺人所爱的宋康王,即属于当时一些人揭露满族先世“秽行劣迹”之列,不仅不符合历史事实,也有碍于民族团结,理应驳斥摈弃。这是我对这一问题关注较多,连续撰文的出发点,也是操觚缀字语言激切之所由,对持不同意见的学者,并无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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